张让略一算计道:“只有六七成,帐房估计也只有这个水平,现在的造假手段越来越高,防不胜防啊!”
“你收到过假银没有?”褒若问道。
“哪个人没有收过一两次假银假铜钱?”张让缓缓点头,眼尾余光瞄过云渡,见他一脸若有所思。
“这样啊……”褒若道:“连你这么精明的人都会着了道,其他人可怎么办?怎么没有见你给我报告,那些假银呢?”
“郡主给的货物,我们有义务卖出,并且拿真银给郡主,所以拿了假银,就我和帐房负责对开,垫银子,帐房的老先生有家有口,我也不忍心,一向都是我垫出,怎么?”
张让说得轻轻松松,却听得褒若一阵汗颜:“我从没有重视过这个,以前我来的时候,银钱还是挺清白的,现在怎么成这样了……你垫了多少银子,拿出来换吧,我的生意,总不能让你来垫钱。”
“不用了,也不过两三百两。”张让道:“我的分红也多,不在乎这些个小钱。”
云渡坐在一旁一声不吭,张让有意无意地问道:“云公子可收过假银锭?如今的假银锭外面都是跟真的一样,有的还制造出使用过的伤,分不出来,真让人头疼。”
云渡摇摇头:“我生意来往是用银票,大笔现银交易都是在钱庄进行,很少遇上,平时用的银子都是由随从交到我手上,还没有遇上过。”
张让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不知道我们这些生意人和百姓的苦衷,有的人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地领了银子,却发现是假的,那滋味,啧啧!听说有很多长工为此和雇主闹翻了,雇主也无奈地叫冤枉,他们也不知道是假货,假夹币还好,一个个铜子儿,就是假的也不算亏太多,要是假银,那可是有的人家一年或是几年甚至一辈子的心血。”
云渡面色淡淡的:“制造假银,自古有之。”
“虽是自古有之,不过今年特别多,也不知道怎么了。”张让道。
云渡看了看进来的客人,显然不想再谈这个题目,见一个人捧走一盆摇钱树,道:“你们店里的摇钱树有几盆摇钱树?”
话题便从假银转到摇钱树身上,末了,褒若提出回家,张让送褒若到门口,忍不住说了一句:“掌柜的,那个……”
褒若暗笑,疑惑地问道:“什么事?吞吞吐吐地做什么?”
“你从前不是问过我对菁儿的感觉吗?”
“是啊,可是你说你父亲不在京城,你不能自己作主,所以我就给她另寻一门亲事,你放心,不会为难你的!”褒若明了地点点头,一副知心模样。
“不!你还是为难我吧……我是说,”张让看着褒若那双眼睛无比单纯而疑惑的眼神,忙把面色定一定,道:“我是说我可以重新考虑。”
可以重新考虑?你以为菁儿没人要了,要你考虑?褒若皮笑肉不笑。
“不用了,我知道你对菁儿也挺怜惜的,像自个儿妹妹似的,不过那个帐房很得府里上下的欢心,他们应该只是时间问题,你就不用自责了。”褒若拍拍他的肩,看着他一脸有苦难言,吃了臭鸡蛋一般的脸,开心地转身和云渡一起走了。
明厚载的病过了有两个多月还没有好,明府常有太医进出,或者是一些江湖郎中,通常出来时摇着头出来,如果有人问起明厚载的脸有无可能恢复,一个个都是一种表情:摇着头,叹息道:“算了,男人又不是靠脸吃饭的!”
除此似乎一切都很平静,褒若三不五时就在明府周围走走,她也说不清是什么心理,明府的下人已经恢复了进出,只是明府再不复从前人来人往的景象,变得冷冷清清。
云渡依旧时忙时不忙,连褒若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云渡只说是为了铁矿之事,褒若对此不感兴趣也不再多问,云渡以凌王府准女婿身份得到了很多便利,特别与一些船务官员打得火热,只是褒若全不知道而已。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盛夏,皇上召开赏莲会,这一天,可以从早热闹到晚,可以从早上的赏“碧盘承珠”,到中午时的“荷香十里”,再到傍晚时的“晚荷拂槛”,入夜了,还有“夜荷明灯”等种种钟的荷之美,这一天不但百官可以参加,眷属也必到不可,很多选婿,选媳,都是这个时候完成的,等散了会后再各自找人提媒,所以,只要不是特别重要的事,都必须参加,让人没有想到的是,明厚载也来了。
御园的莲湖畔,已经聚满了人群,表现得中规中矩的少年公子对着一个个夫人躬身施礼,彬彬有礼地回答问题,对她们身后的美丽女子看也不看,让人道好一个有德君子,等人没有人发现时,或是用眼极快地瞄一下少女,或是用眼尾不住地注意少女,这种把戏,很多过来的已婚男人都知道,笑而矜持地看着少年郎帮作稳重。
就在这时有人嘘了声:“嘘,那位中汉国来的明公子好像也来了,你们看。”
褒若也在人群中,顺着目光看去,前面走来一个戴着黑笠的男子,身边随护着七八名随从,一步步地向这边走来,行动间依旧是昂然阔步仿佛,仿佛他还是那个英俊得让无数女子望而失魂的男子,从来没有遭受过破相之灾,人们沉默地看着他走过来,他渐渐逼近这边,一行官员与家眷纷纷闪避,让开一条路,路的心头,婷婷玉立着她。
他毫不犹豫地走近前来,来到褒若面前,脚一滞,黑笠微微摇动,褒若仔细打量他,试图透过黑色的笠纱看穿他的面目,可是,那个面纱将他保护得严严实实,面纱的末端收拢在他的衣领下,就是大风吹来也无法掀起他的黑笠,也许是看到她目光中的关切,他似有些开心,面纱下轻轻传出一声低笑,褒若一震,飞快收起目光,换上一种客套而疏远的笑容:“久闻明公子大病,欲上门探访终不得其门而入,如今可好了?”
他没有说话,褒若有些挂不住笑,她几乎可以想像得到他的面具下正展开一个讥讽的笑意,菱角分明而刚正的唇向一边撇起一半,嘲笑着她的言不由衷,他也不说话,只是点点头,便毫不留恋地走了过去,褒若定定地看着那个背影,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似有些熟悉,又似有些陌生,也许这场病,让他改变了许多?
他的随从经过褒若面前,都弯下了腰,恭身而过,这个举动可以理解为尊敬她的郡主身份,也可以理解为她曾是他们的女主人,甚至,可以理解为:他们的主子对郡主余情未了,所以下人不敢不尊重。不管是什么,都足以让人满怀猜想。
官员们看似不在意,各各在心中暗自度量着这个明公子在郡主心中有多少地位,以此来确定他们对明公子该采取热络还是冷淡的态度;家眷们则是用一种满怀好奇的、对男女之事的猎奇心理在窥探,两个曾经的夫妻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目光尽收眼底,在心中已经在思考如何向其他人议论这一切
在他们一行人就要消失在怀英阁后时,褒若毅然收回目光,见到有些官员夫人正在偷眼看她,有的在互使眼色,褒若眉头一皱,眼里目光清澈,对她们缓缓一扫,随既泰然微笑,那些怀着恶意猜想的人测度两人关系,希望从中得到一些茶余饭后谈资的人不禁低下了头,犹是面带暧昧的笑,褒若微一皱眉,对这些人若不用些手段,只怕明天流言满天飞,背微微一直,拿出郡主架子,道:“既然大家都没什么事,不如去给太后请安吧,太后与皇后正在宏微殿。”
众人不敢吭声,有的虽是尚书丞相夫人,虽然对陪一个老太婆聊天不太敢兴趣,但是在这种场合,褒若是皇亲,是主子,她们不过是臣子,自然低头称是,褒若笑道:“太后最喜莲花,曾言莲花清而不妖,最不染尘埃,不像世俗之人拖泥带水,见风就是雨,今日在宏微殿也供了莲衣菩萨;皇后也常说‘上人不论人长短,只以慈心爱之’,对莲花的品格也极是称赞,今日大家可得好好凑趣,要是得了太后与皇后的赏识……”,
家眷们见她端起架子,不敢再起议论之心,当下三三两两向宏微殿走去。
目送她们离开,褒若挥去心头的怪异感觉,寻找云渡,人群中,他是那样醒目,便如鹤立鸡群,见到云渡时一切异样感觉烟消云散,他便如和风细雨一般让人安心,云渡在人群中感觉到温柔的目光,很快便寻到了她的身影,向围住他的一群太太夫人道了一声恼,穿过人群向她走来。
今日的他一身玉色长衫,是一种极美的绿色,纹绣着翡翠色的竹枝图,几枝赭色松枝,刚柔并济,一杆杆的竹子在长衫的下摆随着步态而如风动枝摇,清雅不凡,他来到褒若身,牵起她的手,旁人便有些花了眼,褒若一身嫣红修身长裙,腰间围着用珍珠、绿宝石、石榴石、海蓝宝石制的波浪型腰饰,长约一尺,如裙般围在腰间,走动间,闪闪生光,衬着她二八如花的脸,便是一朵正要盛开的娇蕊,二人并立,便是玉竹护花一般的景致,令人称奇。
云渡牵起她的手,笑道:“今日这般美丽,让我很有几分不安感,生怕我未婚娘子被哪个英俊公子给抢了!”
褒若笑道:“这位公子已经是各位名门夫人眼中的金龟婿,怎么看得上我这个丑丫头?”
“我只想当你的夫婿,别人的金龟还是乌龟,让他们当去吧!”
褒若失声而笑:“你胡说什么?什么乌……龟?”
两人正在打趣,一名小太监来到跟前,磕了个头道:“郡主、品睿侯,太后娘娘有旨,召二位入殿晋见。”
“带路吧。”褒若怜惜地看着这个小太监,手一伸,示意他起来。
太后正与众官眷观赏用白玉雕成的莲衣菩萨,这尊高达三尺的莲衣菩萨通体洁白无瑕,润泽如脂,正是用常佳当时买下的那块赌玉,常佳知太后素喜白玉,便将那玉雕成了这尊莲衣菩萨,菩萨双目微闭,体态安详,脸上一派悲天悯人的安详,令人见而鼻酸,一腔忧愁似只要向她倾诉便得解脱,菩萨手持净瓶杨枝,跣足而坐于莲座之上,那种苦海慈航佛意展露无疑,实在是一件无上至宝!
太后对常佳本略有些蔑视,一个生意之人而已,不过因儿子为她多年不娶,所以才放松了口,答应婚事,然而自常佳嫁入凌王府,不但气度言行无可挑剔,而且极会做人,这一尊莲衣菩萨便极得太后欢心,不住地赞赏常佳眼光异于常人,皇后也对常佳是客气且亲热,官眷们见常佳如此兴头,不禁在心中暗暗后怕,幸好没有得罪郡主。
见到褒若与云渡一同进来,太后笑意益深,对皇后和陪观之人道:“你们看这两个人,可不像观音身边的金童玉女?而且今日也巧,一个碧色衣,一个嫣红衣,不正合了红莲碧盖叶田田之意?”
众人凝目望去,只觉果然如此,两人脸上笑吟吟地,极是喜气,难怪太后看了就喜欢。
常佳忙道:“太后可别惯了他们,不过两个孩子而已,尤其我家褒若,那是该打不该赏的,我一不注意,就捣乱。”
“不知郡主捣的什么乱?”一个御史夫人笑问道。
常佳看了她一眼,一样笑得皮笑肉不跳:“她呀,趁我不注意,把我的几只莺哥儿全放了,又把几只野鸭子命人带到金牛岭全放了,搞得现在家中鸟声不闻,池中水禽寂寞。”
“那些个鹦鹉也放了?”太后问道。
“谢天谢地,没有。这孩子说这鹦鹉被养熟了,又是剪了嘴的,放出去便要找不着食儿,总算留下了。”
“好孩子,有慈心,又不傻干,凌王爷也算是有福了,一个儿子有了军功,一个女儿聪明可爱。”太后对褒若的印象更好,慈爱地叫道:“褒若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这可是殊荣,便是公主在太后面前,即使太后有命,也只能坐在下首,没有和太后同坐的理。
“你们大订也过了,可有计划几时成婚?”太后道。
常佳道:“不急,女儿我还想多留两年,可怜天下父母心,既想着儿女幸福,又舍不得嫁出去,前世该是欠她的吧?”
“哪个前世不是欠儿女的债?”说到儿女经,太后与皇后都极有兴趣:“不过就算想留,也不能留太久,省得女儿抱怨啊!”
大家都笑了起来,褒若面色酡红,低头不语,心里却并不像她们想像的那样喜气,似有些……她轻轻在心里叹了口气。
云渡含笑看了褒若一眼,道:“云渡当然是希望越快越好,又舍不得郡主想念亲人,反正我们要相守一辈子,说不得让我多熬两年罢。”
此话一出,太后等人不禁点头,这般品性的男子,如今可不多见。
有了年轻的未婚夫妇为谈笑引子,宏微殿的气氛极好,晚上的点莲灯也是让众人大开眼界,一盏盏写着未婚少女心愿的莲灯随水而去,星星点点在黑色水幕中,令人疑是身在天上银河。
明厚载只在赏莲会上给人留下惊鸿一瞥,便不再出现,众人也觉得意料之中,得过天花的人常常都是一脸麻子,严重的甚至五官都会变形,对这样一个曾经那样风采无人可及的人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深藏不出是正常的,甚至明厚载会出现都让人感到意外。
褒若却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以她对明厚载的了解,明厚载从不做无用之功,今日这一举必有深意,但她直觉地选择了闭嘴,不对任何人说起她的直觉。
一切美好的事物总是出现得最短暂的。
赏莲会后,云渡的面色显而易见地凝重起来,有时甚至是阴云密布,只有面对褒若时才会露出一些真心的笑意,面对着属下送来的一份份邸报,从来彬彬君子风度的他有时竟至于拍案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