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姓什么,叫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
他一生下来就睡在育婴堂墙上的大抽屉里。小朋友看见过那个大抽屉吗?特别深,特别宽,好像一口小棺材。孩子生下来了,做父母的没法养活他,就把他送进那个大抽屉里。这种事儿总是在半夜里干的,所以别人谁也不知道。第二天,育婴堂里的人看见抽屉里有孩子,就收下来养着,让乳娘喂给他奶吃。不是母亲的奶哪里会有甜味呢?傻子就是吃这种没有甜味的奶长大的。
长到两岁光景,他还是又瘦又小,脸上倒有了一些老年人的皱纹。他只能发出“唔哑唔哑”的声音,不会说话,不会叫人——有谁跟他亲热,让他叫呢?他也不会笑。
那一天,乳娘高兴了,抱着他逗他玩。乳娘把一颗粽子糖含在嘴里,让他用小嘴去接。乳娘按着他的小脑袋,把他的小嘴凑近自己的嘴。他还没接着粽子糖,才长出来的锋利的门牙却咬破了乳娘的嘴唇。胭脂似的血渗出来了,乳娘觉得很痛,在他的小脑袋上重重地打了两下,狠狠地骂他:“你这个傻子!”“傻子”这个名字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用了。
傻子六岁上出了育婴堂,一个木匠把他领去做徒弟。他举起斧头,胳膊摇摇晃晃,砍下去只能削去木头的一层皮。他使锯子,常常推不动拉不动,弄得面红耳赤。师傅总是先打他几下,才肯帮他教他。他从来不哭,似乎不觉得痛。举得起斧头他就砍,推得动锯子他就锯。邻居看他这样,都说他真是个傻子。
有一夜天很冷,傻子和师兄两个还在做夜工。富翁家里要赶造一间有五层复壁的暖室,师傅吩咐他们说:“今天夜里把木板全都锯好,明天一早要带到富翁家里去用的。你们锯完了才可以睡觉。今天夜里要是锯不完,明天我给你们厉害看!”师傅说完,自己去睡了。
傻子听师傅已经睡熟,悄悄地对师兄说:“天这么冷,你又累了,不如去睡吧!”
师兄说:“我的眼睛早就睁不开了。可是木头没锯完,明天怎么对师傅说呢?”
“有我呢,”傻子拍着胸脯说,“你不用管,这些木头都归我来锯,锯到天亮包你锯完。你的夹被不够暖和,我反正不睡,你把我的破棉絮拿去盖吧。”
师兄把傻子的破棉絮铺在地上,再铺上自己的夹被。他躺在上面,骨碌一卷,就进了他的舒适安乐的王国。
傻子见师兄肯听他的话,感到非常满足;自己的破棉絮又让师兄卷成了一个舒适安乐的王国,这有多好呀!他就不停手地锯起木板来。他的手快要冻僵了,几乎感觉不出拿的是什么。风从窗缝里吹进来,细小的煤油灯火摇摇晃晃的,使他很难看清木头上弹着的墨线。他什么也不管,只管一推一拉地锯木板,简直像一台锯木板的机器。
天亮了,亮得太早了。傻子整整锯了一夜,还有两根木头没锯完。师傅醒来听到锯木头的声音,跑来一看,只有傻子一个人在那里锯,还有一个徒弟却裹在破棉絮里睡大觉。他气极了,跳过去拉开破棉絮就要打。傻子急忙说:“不是他要睡觉,是我叫他睡的。师傅,您不能打他。”
师傅一听越发火了。他想:耽误了富翁家的活儿,挨罚是免不了了,都是傻子闯的祸。他举起木尺,使劲朝傻子的脑袋上打,嘴里狠狠地骂:“你这个傻子,教别人偷懒,坏了我的事儿,实在可恶之极!”
傻子还被师傅罚掉了两顿饭。到了吃饭的时候,别人三口饭一口菜,狼吞虎咽,他只好站在一旁看。
有一天,傻子从人家做完工回来,天色已经黑了。他慢慢地走着,忽然踩着一件东西,拾起来一看,是一个小口袋,沉甸甸的;凑在路灯下一解开来,好耀眼,是十来个雪白光亮的小圆饼儿。傻子不懂得这就是银元。
傻子站在路灯下想:“这些又白又亮的东西,我没有一点儿用处,带了回去,今夜还是吃两碗饭,盖一条破棉絮。师傅倒是挺喜欢这东西的,不知道为了什么?”
他想来想去,实在想不明白。又想:“管它呢,反正没有用,扔掉算了。”他正要把口袋朝垃圾桶里扔,一转念:“这袋东西总是谁丢失的。那个人要是跟师傅一样,也挺喜欢这东西,丢失了一定非常伤心。我把它扔进了垃圾桶,那个人找不着,不要哭得死去活来吗?”傻子想到这儿,决定等候那个人来找。
做夜市的小贩回去了,喝醉的酒客让人扶着回去了,巡查的警察走过了,店铺的门都关上了,街上空荡荡的,只有路灯放着静寂的光。傻子总不见有人来找这一口袋东西。他觉得很奇怪:也许是路灯丢失的吧,要不,大家都睡了,它干吗老瞪着一只眼睛不肯睡呢?
那边有脚步声来了,是急促的轻轻的脚步声。傻子想:一定是那个人来找丢失的东西了。借着灯光望去,是一位老太太,眼眶里含着泪花。她一边走一边看着地面,没瞧见站在一旁的傻子。
“老太太,”傻子迎上去,“你是找一口袋又白又亮的东西吗?在这里!”
“快给我吧,阿弥陀佛!”老太太笑了,干瘪的脸笑得真难看。
师傅不见傻子回来,一点儿不放在心上,以为他掉在河里淹死了,或者让骗子给拐走了。傻子摸进门去,屋子里一片漆黑,师傅、师兄都早就睡着了,鼾声像打雷一个样。傻子摸到了自己的破棉絮,一骨碌钻了进去。
第二天天亮,师兄才发觉傻子躺在身旁,就推醒了他,问他昨夜上哪里去了。傻子把经过讲了一遍,师兄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指着他的额角说:“你这个傻子!”
又一天,傻子做工的那户人家上梁,照例有糕和馒头分给工人。傻子分得了两块糕、两个馒头。
在回去的路上,傻子遇见一群难民。最可怜的是那些妇女和赤条条的孩子:有的妇女把孩子背在背上,裹在又破又脏的衣服里;有的妇女把孩子抱在胸前喂奶。难民们痛苦地叫唤着,好像一群荒地里的乌鸦。
傻子觉得很奇怪,难民的眼光集中在他手里的糕和馒头上。他想:“他们想吃吗?他们未必知道糕是甜的,馒头是咸的。让他们尝一尝吧,反正我回去还有我分内的两碗饭呢。”
傻子把糕和馒头都送给了难民。难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东西送给他们吃。他们不再叫唤,把糕和馒头掰成许多小块,大人小孩都分配到了。他们细细地嚼,舍不得马上咽下肚里,像吃山珍海味那样有滋有味的。傻子在一旁看着,觉得非常有趣。
邻居早就知道傻子有好吃的东西带回来,没等傻子走到门口就拦住他说:“上梁的糕和馒头,分一半给我吃。”
傻子摊开一双空手,笑着说:“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呢?真对不起,我把糕和馒头都给了难民了。”
邻居板起脸,吐了口唾沫,拉长了声音说:“你……你这个傻子!”
这一天,所有的工厂都停了工,所有的店铺都歇了业,因为国王要在广场上演说,老百姓都得去听。国王非常勇武,常常带兵攻打邻国,没有一回不打胜仗的。可是新近他打了败仗——头一回被邻国打败了。
傻子跟着大家来到广场上。广场已经站满了人,好像数不清的蚂蚁。傻子慢慢地向前挤,挤到了演说台下。他抬起头来。看见国王满面怒容,眼睛似乎要射出火来,两撇翘起的胡子好像枪尖一般。他正在演说:
“……从未有过的耻辱!从未有过的这样大的耻辱!咱们只能打胜仗,怎么能让人家给打败呢?可恨的敌人呀,我要把他们全都杀死,一个也不剩。恨不得这时候就有一个敌人站在这里,让我一刀砍下他的脑袋,才解我心头之恨!”
广场上没有别的声音,只有国王一个人在吼叫。傻子非常可怜国王,看他这样恼怒,恐怕立刻会昏倒。可是眼前又没有可以让他砍脑袋的敌人,有什么方法消解他的恼怒呢?傻子一转念,方法有了,他高声喊:
“国王,不必等敌人了!你要杀一个人解解气,就把我杀了吧!”
“傻子!傻子!”广场上的人都喊起来,那声音就跟呼叱猪狗一个样。大家都说从来没见过这样傻的傻子,竟敢打断国王的庄严的演说。
谁也没想到国王的怒容消失了,眼睛突然发出慈爱的光。他满脸堆笑地对傻子说:“谢谢你教训了我!我要把敌人全都杀死;你非但宽恕他们,还愿意代他们死。我实在不如你。以后我再也不打仗了。”
国王请傻子一同进宫里去喝酒。他听说傻子是个木匠,就请傻子雕一座高大的牌楼,作为永远不再打仗的纪念。
傻子就动手雕牌楼,他雕得非常精致。牌楼上有许多和平之神,手里捧着各种乐器,许多野兽安静地伏在他们脚下,听他们演奏。还有各种茂盛的树木花草,好像都在欢乐地随风摇摆。
牌楼完工了。行揭幕礼的那一天,国王亲手把一个大花圈挂在牌楼正中。全国的百姓都来庆祝,大家向傻子欢呼,把傻子抬了起来,把鲜花撒在他的身上。
走过牌楼跟前的人总要指指点点地说:“这是傻子的成绩。”
1921年11月16日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