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红楼梦(中国古典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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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1)

话说贾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龙颜甚悦,又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员,不必细说。

且说荣宁二府中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闲躲静,独他是不能兑得的,二则本[生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挣着与无事的人一样。第一个宝玉是极无事最闲暇的。偏这一早,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晚上才得回来。因此,宝玉只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戏。正在房内玩得没兴头,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里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听了,便命换衣裳。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太公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内中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闻于巷夕卜。弟兄子侄,互为献酬,姊妹婢妾,共相笑语。独有宝玉见那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往各处闲耍。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并丫头姬妾说笑了一回,便出二门来。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遂也不曾照管。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枚行令,百般作乐,纵一时不见他在座,只道在里边去了,也不理论。至于跟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知宝玉这一来了必是晚上才散,因此偷空儿也有会赌钱的,也有往亲友家去的,或赌或饮,都私自散了,待晚上再来;那些小铁都钻进戏房里瞧热闹儿去了。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素日这里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画的很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无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他一回。”想着,便往那里来。刚到窗前,听见屋里一片喘息之声。宝玉倒唬了一跳,心”想:“美人活了不成?”乃大着胆子,舐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个女孩子,也干幻所训之事,正在得趣,故此呻吟。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两个唬的抖衣而颤。茗烟见是宝玉,忙跪下哀求。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要知道了,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头,倒也白白净净儿的有些动人心处,在那里羞的脸红耳赤,低首无言。宝玉跺脚道:“还不快包?”一语提醒,那丫头飞跑去了。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不告诉人。”急的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

宝玉因问:“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道:“不过十六七了。”宝玉道:“连他的岁数也不问问,就作这个事,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又问:“名字叫什么?”茗烟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正新鲜奇文!他说他母亲养他的时节,做了一个梦,梦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的畚字花样,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做万儿。”宝玉听了笑道:“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等我明儿说了给你作媳妇,好不好?”茗烟也笑了。因问:“二爷为何不看这样的好戏?”宝玉道:“看了半日,怪烦的,出来逛逛,就遇见你们了。这会子作什么呢?”茗烟馓敦笑道:“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城外逛去,一会儿再回这里来。”宝玉道:“不好,看仔细花子拐了去。况且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往近些的地方去,还可就来。”茗烟道:“就近地方谁家可去?这却难了。”宝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们竟找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么呢。”茗烟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他们知道了,说我引着二爷胡走,要打我呢?”宝玉道:“有我呢!”茗烟听说,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一半里路程,转眼已到门前。

茗烟先进去叫袭人之兄花自芳。此时袭人之母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几个侄女来家,正吃果茶,听见夕卜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时,见是他主仆两个,唬的惊疑不定,连十忙抱下宝玉来,至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别人听见还可,袭人听了,也不知为何。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怎么来了?”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

袭人听了,才把心放下来,说道:“你也胡闹了!可作什么来呢?”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了来了?”茗烟笑道:野别人都不知道。”袭人听了,复又惊慌道:野这还了得!倘或碰见人,或是遇见老爷,街上人挤马碰,有个失闪,这也是玩得的吗?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呢!都是茗烟调唆的,等我回去告诉嬷嬷们,一定打你个贼死。”茗烟撅了嘴道:野爷骂着打着叫我带了来的,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要不,我们回去罢。”花自芳忙劝道:野罢了,已经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不干净,爷怎么坐呢?”

袭人的母亲也早迎出来了。袭人拉着宝玉进去。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的脸上通红。花自芳母子两个恐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子,又忙倒好茶。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不敢乱给他东西吃的。”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来铺在一个杌子上,扶着宝玉坐下,又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雏香饼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在宝玉怀里,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彼时他母兄已是忙着齐齐整整的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回去的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着,捻了几个松瓤,吹去细皮,用手帕妇给他。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因悄问袭人道:“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道:“谁哭来着?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过了。因见宝玉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撕惠褂,说道:野你特为往这里来,又换新衣裳,他们就不问你往那里去吗?”宝玉道:野原是珍大爷请过去看戏换的。”袭人点头,又道:野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池方不是你来得的。”宝玉笑道:野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袭人笑道:野悄悄儿的罢,叫他们听着作什么。”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下来,向他姊妹们笑道:野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稀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瞧瞧。再瞧,什么稀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着了。”说毕,递与他们传看了一遍,仍与宝玉挂好,又命他哥哥去雇一辆干干净净、严严紧紧的车,送宝玉回去。花自芳道:野有我送去,骑马也不妨了。”袭人道:野不为不妨,为的是碰见人。”

花自芳忙去雇了一辆车来,众人也不好相留,只得送宝玉出去。袭人又抓些果子给茗烟,又把些钱给他买花爆放,叫他别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一面说着,一直送宝玉至门前,看着上车,放下车帘。茗烟二人牵马跟随。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车,向花自芳道:“须得我和二爷还到东府里混一混,才过去得呢,看人家疑惑。”花自芳听说有理,忙将宝玉抱下车来,送上马去。宝玉笑说:野倒难为你了。”于是仍进了后门来,俱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索性恣意的玩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的瓜子皮儿。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了样儿了,别的嬷嬷越不敢说你们了。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己的,只知嫌人家腌。这是他的房子,由着你们遭塌。越不成体统了。”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不着他们。因此,只顾玩笑,并不理他。那李嬷嬷还只管问:野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候睡觉?”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野好个讨厌的老货!”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酪,怎么不送给我吃?”说毕拿起就吃。一个丫头道:野决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么坏了肠子!另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了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他怎么着!你们看袭人不知怎么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一面说,一面赌气把酪全吃了。又一个丫头笑道:“他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送东西给你老人家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李嬷嬷道:野你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宝玉因问:“可是病了?还是输了呢?”秋纹道:“他倒是赢的;谁知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他气的睡去了。”宝玉笑道:“你们别和他一般见识,由他去就是了。”说着,袭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说道:“原来留的是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因为好吃,吃多了,好肚子疼,闹的吐了才好了。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白遭塌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坑。”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了栗子来,自向灯下检剥。一面见众人不在房中,乃笑问袭人道:“今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姐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袭人道:“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穿红的?”宝玉笑道:“个是,不是。—孵的人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因为见他实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子的丫头才往你们家来?冶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兑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搬配不上。”

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栗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进他们来就是了。”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人答言呢,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宅大院里,没的我们这宗浊物倒生在这里。”袭人道:“他虽没这样造化,倒也是姣生惯养的,我姨父嫩轴勺宝贝儿似的,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

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了两声。正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我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大见,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宝玉听这话里有文章,不觉吃了一惊,忙扔下栗子,问道:“怎么着,你如今要回去?”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量,教我再耐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出我去呢。”宝玉听了这话,越发忙了,因问:“为什么赎你呢?”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题里的家生子儿,我们一家子者陈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手呢?”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哪!”袭人道:“从来没这个理。就是朝廷宫里,也有定例,几年一挑,几年一放,没有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