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走进来,带进一股清淡的苏合香味,冲淡了殿中开始微微生起的暧昧端头,皇上的平常用的药中有苏合香一味药,降逆去秽,预防昏厥,服食得久了,他的身上带了一股子这种苏合香味,只是这种用来防止突然昏厥的药物,其实对皇上的病其实起不了作用,只不过是一种心理安慰罢了,但是这种药清脑提神,夏日闻来甚是舒服,皇上所过之处,都遗留下这种淡香,这种淡香如今便如他的人一般,清雅不俗。
有一种人,从前是万般恶性不改,可是这种恶不过提前把一生的恶都用尽,等到恶性挥发完全,便只剩下良性,再不为恶。
皇上就是这样一种人,他原就不是什么真正的恶性种子,他性格便像先皇说的,“禀性柔脆,易受制于人”,不过是被初掌大权时的乱花迷了眼,又兼少年心性,所以才会铸下那般大错来,如果没有恣烈的这一剂猛药,他还被包围在玉妃和其他居心叵测的臣子中间,也许他一辈子就成为昏君了,可是恣烈的来到却是一炉猛火,把他放在猛火上焠炼,炼去了他本身的种种杂质与恶性,由不得他反抗,痛苦过后,他就像苏合香一般,全身的脏污已尽,渐渐在人间这个大洪炉中,散发出属于他的一缕奇香。
泠凤见到皇上走进来,笑道:“我正与吴大人说着胡使究竟被吴大人下了什么戏法,居然大曝其丑,以至于灰溜溜如丧家犬!”
皇上在泠凤身边坐下,一只手轻轻揽着泠凤的纤腰,泠凤早就当他是兄长一般,自自然然地向他倾了过去,看了他一眼,习惯性地握握他的手,看是否冰冷,身体情况是否又恶化了一步,这样的关心看在恣烈眼中,自然是分外触目,眼一眯,身上的气流越加寒洌,只是泠凤的眼中只有关切,并无情爱之色,这才让他的杀气蓄而不发。
皇上笑着道:“当日那胡使实在是欺人太甚,那日要是吴大人没有来,可能我们大赵就真的向胡国开战了,如今北有雷云开,南有拓山,内有无数健将,何俱他的威胁?不过打起来毕竟苦的是百姓,吴大人来得正是时候,凤儿,我们可得好好谢谢这位吴大人。是不是?吴大人?当时你来得真巧。”
皇上微微冷笑,恣烈不动声色,道:“确实是巧。”
两道目光在空中相遇,瞬间打了个电花,无声间交了一战,在看向泠凤时立刻春风化雨而无声,在这间悠闲雅静的便殿中,这样的怪异气氛便分外明显,泠凤怎么不察觉,但是心念一转,想到如果这位吴副使便是金烈王,那么两人的气氛怪异也就不算什么怪事,一山不容二虎,都是人上人,如今一个却要装成臣下,面前皇帝,自然是有些别扭,这个时候的她,已经几乎可以肯定眼前这位吴忘副使就是金烈王本人,见气氛僵住,正想要说话打岔,就在这时,一只小小的白色毛球从便殿门口滚了进来,仔细一看,却是猫紫,猫紫如今与宫中的东文国进贡的狮子猫生了一窝小猫,如果不算泠凤的忧伤给它带来的一些疑惑,那么它的日子算是过得非常好的,跳进泠凤怀中咪呜了一声,在泠凤手上用脸蹭了蹭又蹿到皇上身上嗅嗅,跳下来,又向恣烈走进,动物的嗅觉是非常灵敏的,恣烈如今长相虽然与从前完全不同,可以说毫无特点,若是收敛起他的气势,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但是身上的气味却无法改变的,猫自然能察觉这个人是原来的前主人,对着恣烈亲昵地“咪呜”了一声,又在他的脚下亲热地蹭着,“看来皇后的猫很喜欢你。”皇上笑道,眼睛看着猫紫,笑意却不曾达到眼睛深处。
“原来是皇后娘娘的猫,难怪这么通人性,臣身上带着的一点小东西居然也瞒不过它。”恣烈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烧饼,笑道:“说来好笑,这种咸鱼饼我们金烈国没有,我在市集上逛时,试吃了一块,见风味独特,便买了一些,正好还剩下一块,扔了可惜,便顺手揣进怀里,这也能让猫儿闻得到。”
这话巧巧地将眼前的境况掩饰了过去,又将以后猫紫对他可能有的亲热举动也一并掩饰了,猫紫是最乖巧不过的,有人给吃的,它便会记住那人,恣烈这一招可算是机算巧妙,让泠凤开始升起的疑惑又打消了,泠凤唤回猫紫,有些黯然,想起从前那个人虽然对别人凶狠无情,嗜杀成性,独对她身边的人与物都法外开恩,没有杀过一个她看重的身边人,除了那次正好撞到他怒火头上的小宫女。如今猫紫已然繁衍后代,那个人却已经魂归西土,唯一的骨血也将要落入仇人家,永远不知道他的真正父亲,恣烈啊!你的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让我痛苦吗?
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笑道:“我们这儿谈国事呢,猫儿在这里做什么?来人,带下去。”
她命武惠把猫紫抱了出去,恣烈看着她脸上端庄的微笑,似乎从来没有过落寞痛苦神情,她总是那样坚强,外表柔弱,实在坚硬无比,认准了的事,就一定要做成,哪怕爱他,为了她对先帝的承诺也一定要杀他!哪怕在他当时假死过去时最后一眼看到她,她是那样痛得眼神都溃散,如今的她依旧可以这样用微笑来掩饰她的真心,这个女子实际上与他是同一类人。
他爱上了她,爱得哪怕她要杀了他也要继续地爱下去,用一种毁天灭地的执着来爱她;她护住了皇帝,护到哪怕已经移爱他至深,也要为了皇帝杀了他!两个人都是残忍的情场忍者,用无比的忍耐力与无比的狠绝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所不同的是,他可以杀尽天下人,只为她;她却可以为了天下人,杀了他!
凤儿,我与你才是天生一对,上天入地你都逃不开我!冷然地勾出一个无情的微笑,他的心意从来没有过丝毫的犹豫与改变,唯一有了点小变化的只是事件发生的时间,为了不让他伤心,他愿意多等一阵,天知道他是如何地渴念着她,急切地渴念着与她厮守一生,想念她纤纤素手在他的脸上抚触的绵柔。
皇上的话打破了殿中片刻的宁静:“不知金烈国对胡国有何打算?既然已经将公主嫁与胡国,那自然便与胡国有人姻盟,如今又得罪了胡国,金烈国的处境堪忧啊。”
“没有什么堪忧的!”恣烈冷笑道:“难道我们养这些女子只是为了送给他们白白玩弄吗?当然不!胡国嚣张太久了,该是动一动的时候了。”
“你打算怎么做?”皇上问道。
“回皇上话,该是我王打算怎么做?我一个身小位卑的小官,如何左右得了我王的决策,一切我王自有打算。”恣烈敏锐地将皇上的话驳了回去,皇上不以为意,颔首道:“朕一时语误罢了,吴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这句话倒让恣列另眼相看,他看了皇上许久,不得不承认如今的皇上确实与从前的那个柔弱少帝判若两人,若是从前的皇帝能像现在这样精明,那么他未必能那么容易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把握了整个朝政,以他的能力,皇上就算是再精明十倍也阻挡不了他的野心,只是恐怕得花些时间,现在的皇帝聪睿地像一个世人之人,让他也不由得暗暗点头,添了几分敬意。
“皇上不必放心,我们金烈对大赵向来是亲睦友好的,对胡国即将进行的一番清洗,于大赵也是有利无弊。我们金烈不会做对害大赵的事,金烈与大赵一衣带水的特殊地理环境也不允许我们与大赵为敌,否则大赵一旦对金烈进行猛攻,金烈便是也是无法应付的。”恣烈坦然道,他没有说的是,还有一个最关键的理由让他永远不可能做出对大赵有妨碍的事来,那就是:谁会对一个即将成为自己囊中物的那东西进行破坏?不但不会做乱,反而要费心思维持它的正常运作与繁荣。
泠凤微微松了口气,只要金烈国不对大赵抱有敌意,事情就好办很多,有了金烈这个海国的支持,大赵是如虎添翼,陆地海面都吃得开,成为一代霸主大国指日可待,不由得面露微笑,道:“希望大赵与金烈永世邻好。”
“皇后娘娘,一定会的,两国一定会亲如一家的。”恣烈冲泠凤点点头,回答得妥帖,只是这样的社交词令由他口中说出,便多了一种不为人知的暧昧。
说也奇怪,自从这个永远是平静表情的副使,她居然会对他觉得心安,也许是因为自己的脆弱曾是那样毫无防备地展示在他面前,而他也将他心底的情史坦告过的原因,对他总觉得分外亲近,虽然在皇上面前不宜表现得太露骨,但是一言一行中,可以看出泠凤对他的和善,自从恣烈去世,泠凤除了对皇上依旧亲近,对当时曾经参与过谋反恣烈的人,包括自己的兄长也是冷淡有加,总是以一副母仪天下的笑脸拒人于千里之外,如今,总算看到了她露出真正的笑意,皇上心中又是喜又是悲,感慨万千,轻轻抚了一下泠凤的手,看得恣烈妒火大炽,只是他如今修为极好,将从前过于外放的烈火敛得收放自如,现在他的眼里一片冰寒,身上的气场却毫不外放,依旧一副行若无事的泰然风度。
三人聊了一阵子胡国的局势,外面初夏的风徐徐吹来,吹得人暖洋洋的,三人在这间便殿中,席地而坐,深红色的樱桃木地板映着外面金色的阳光,鼻中闻得荼蘼花的幽幽香味,不由得都呼了口气,皇上举目望了眼庭中满眼玉白的花瓣,笑道:“荼蘼花开了,不知金烈国可也有此花?”
“有,到了夏日里,开得庭前院落全是,王宫中也种了不少,我王对此花也甚有好感。”看到荼蘼花开得白如纯玉,想到那一天的她,她一身的大红袍,是他亲手为她选的,红得喜气,红得浓艳,红得热烈,其实,她的心却是像荼蘼花一般的洁白,佛说,这种荼蘼花是种在地狱之中,引导灵魂走向极乐,那种开在地狱的花是红色的,花得像漫天遍地的鲜血,像那天红衣的她;开在天界的荼蘼花是白色的,玉一样的白,是祥瑞之花,给人以幸福快乐。那一天他明知她要杀他,却仍旧要给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她风光无限地在众臣前露脸,用她的红给自己当了一回地狱里的曼珠沙华,只是他毕竟没有去成地狱,他回来了。
他知道自己给她带来多么大的伤害,只是为了要她的一辈子,用短短几年的痛苦换来一生的相守,值得!
“荼蘼一过花事了,一年春风自此消。夏天一过,转眼又秋天,时间过得太快了。”皇上感叹地望着泠凤:“我如今是恨不得把一天当作十天用,凤儿你可知道?”
“知道。”泠凤心一痛,望着皇上的眼有深切的寂寞与忧伤,皇上一边安抚地拍拍她的手,一边对恣烈道:“吴大人不会明白朕与皇后的感情,那是从生死边缘走过来的,这些感觉,想必较贵国国王对其王后的感情也是毫不逊色的,不知吴大人以为如何?”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向恣烈,带着点挑衅,带着点试探,恣烈平静如昔,一身一心的火热感情被敛得丝毫不外泄,点头道:“世间情感千万般,皇上与皇后的感情比之我王的感情,臣认为不能比。”
“为什么?”皇上偏要寻根问底,大有将他的真心话套出来之势,恣烈看了泠凤一眼,道:“皇上是万乘之躯,我王不过是初兴国不过一年的小国之王,如何敢与皇上相比。”
皇上问的是“情”,恣烈回答的是“地位”,轻轻巧巧地将问题的重心给转移开来,也让皇上知道了他不想就此事多发表议论,皇上一笑,倒也不好再逼。
这次会谈后,胡国的局势不久便发生了转变,嫁到胡国为皇子侧妃的那名金烈国公主引得胡国皇帝对她垂涎不已,偏这名皇子也最宠爱这位公主,一次竟然发现父皇调戏自己的妃子,父子俩反目成仇,这位公主身边的侍女也都不是凡人,公主勾引皇上,侍女也勾引得一位胡国权臣倾力支持王子,以驳得美人一笑,这位被皇上戴了绿帽的皇子是皇后亲生,胡国皇后听说皇上竟然对自己的儿媳起了色心,大怒,本就与胡皇的感情淡薄,现在更加对胡皇视如眼中钉,胡国太子是已故前皇后之嫡长子,胡皇后早对太子之位觑觎已久,现在便开始煽动朝中一些心腹开始散播皇帝的不伦之恋,在金烈国公主的引诱下,胡帝明知这种举动惹得举朝上下骇目,却依然不肯收敛,最后索性一纸圣旨,称当初金烈国嫁公主本来是要送给皇帝的,现在皇帝要收回公主,此事一发,胡国的局势开始纷乱起来,有阴谋篡位的,有袖手旁观的,有各自为政的,宫廷诡谲,人心险恶,一时显露无遗。
胡国内政一乱,很快影响到了守边的将军,守边的将军直接受到了内政的影响,或调或放,人事一塌糊涂,军心涣散,外敌此刻倒是不趁机而入,因而也麻痹了当权者,不觉得内政对边疆有什么影响,任由着边疆的军事,一点一点地溃散下去,这位公主入宫皇宫,很快圣宠极厚,位列西宫,开始大肆收买亲信,安插得用之人,一方面又频频对胡皇子显露无限情意,直把个胡皇子弄得心思全无,缠着母后要弑父夺位。
这样的消息不久便到了大赵,大赵不由得暗喜,看来金烈国果然是一举成功,而这样的事情也只有由金烈国来办才成功,大赵就算派公主和亲,胡国对大赵国的公主也是戒心重重,而金烈国不同,在胡国看来,他刚立国不久,自然想着要找一个靠山,派公主和亲是最快最好的办法,所以不会对金烈国产生疑惑,那位金烈国公主果然是位能人,嫁过去不到半年,便将胡国搅得一团糟,不久后,胡国皇帝驾崩,直接引发了太子与胡皇子的帝位之争,两人都说自己是嫡子有权继立为皇帝,于是新一派的帝争又开始,金烈国的公主由于身份特殊,并且深得胡皇子的宠爱,所以无人敢对她进行指责,这个时候的她也已经在朝中培植了大批自己的势力,她的身后有金烈国源源不断的金钱,改买人心并不是件难事。
听到消息时,皇上正在元坤宫与皇后在葡萄树下纳凉,软丝吊床上卧着皇上,一边的凉椅上斜躺着皇后,雪翎扇的风扇出一阵阵清凉,带着一些冰意,浑不同于普通的风扇,热天里扇出来的是热风。宫中人这时早换了纱袍,皇上也穿着一袭绫织山水宽袍,甚是悠闲自在地与泠凤闲聊,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完了胡国的事,话题便此到金烈国的扇子上,:“这扇子也就凤儿配用。”皇上微笑着看着泠凤,一身雪纱衣,隐隐显露出肚兜的娇艳色,手腕处袖褪至肘,阳光照处,皓腕如玉,隐有芙蓉色,让人转不开眼睛,不远不近的地方张开一幕帷屏,宫中侍候之人都远远地避于帷屏之后,看不见这里的旖旎景致,皇上看着泠凤的一举一动,慵懒无拘,不由得道:“你近来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
“嗯,也许是夏天到了,不那样让人生愁的缘故吧。”其实泠凤也知道这个理由站不住脚,她心中也正是疑惑不解时,不知为何,最近心情竟然好了许多,思念恣烈的心依旧浓烈得要燃烧,伤心与悲苦却少了许多,她的天空,渐渐显出明朗来。
“凤儿……”皇上翻身下吊床,吊床吊得低,不过比膝盖高些,坐到泠凤身边,一股幽香随雪翎扇风入鼻,不由得开始心猿意马起来,他与泠凤虽同枕,但是却不曾有夫妻之举,只是现在的泠凤去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后,显得着实地诱人,雪纱下的身体纤脓合度,是他久已不曾滋润过的香花:“凤儿,我们好久没有在一起了。”他轻轻把泠凤搂在怀中,情意难制,不由得朝她的嫣润双唇吻了上去。
“不要,皇上!”泠凤一下激灵,用力推开了他,皇上用手撑在身上,不曾被她推开,苦笑道:“凤儿,你就这么讨厌我?”
“不是的,皇上,你明知我不是讨厌你。”只是女子和男子不同呵,她无法在心里还挂念着那个人时,身体上轻易地接受别的男子:“只是这里光天化日的,不雅。”她轻声道,她相信以皇上的聪明必能理解她的意思,皇上自然是明白她的意思的,只是却不愿这么容易放过她。
“好,那我们晚上再说吧。”皇上避开眼睛,不去看她求饶的眼神,每日每夜抱着一个自己最爱的女子入睡,却不能与她同欢爱,抱着她的身体,装作熟睡,任由她在黑夜中发出浅浅的一声叹息,那叹息直叹到他的心里来,让他妒火如狂,却无处焚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