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伯伯对我很亲切,和我说话也比跟大人说话和气。但在他身上有一种我不喜欢的东西。当外祖父抽打了我之后,彼得伯伯就安慰我说,这种抽打是儿童的必修课。接着他说起农奴制度废除之前,他的女主人特地雇佣一个打手来抽打农奴,甚至邻近庄园的地主也经常向他的女主人借那个打手帮忙。他还详细地讲着那个打手抽打农奴以及那个打手虐待动物的事情。我不喜欢听这些折磨人、捉弄人、压迫人的事情,于是我请求他说点别的。他讲一个他认为好笑的故事:一个厨子做坏了一只大馅饼,主人就强迫他一口吃完整个馅饼,后来厨子生病了。
我生气地说:“这一点儿也不好笑!”
从那时起,我失去了和他说话的兴趣,并且开始躲避他。
外祖父家的花园左边是奥夫相尼科夫上校的院子。院子里几乎每天从中午到晚上都有三个男孩在那儿玩耍,他们穿着一样的灰上衣和裤子,戴一样的帽子,圆脸、灰眼睛,他们十分相像,我只能根据身材来分辨他们。
我从篱笆缝隙里窥视他们,他们看不见我,可是我希望他们能发现我,邀我和他们一起玩。
有一次我坐在院墙的树上看他们玩捉迷藏,轮到中间那个男孩来找人。最大的男孩很快爬进仓库廊檐下一套宽大的雪橇里。最小的男孩围着井边跑来跑去,不知藏哪儿好。后来,他跳到井栏上,抓住井绳,把脚放进空吊桶里,桶“嘭嘭”地掉下去,不见了。我吓呆了,但是一下子我明白过来会发生什么事,于是我纵身跳到他们院子里,大声喊道:
“他掉进井里去了……”
那个找人的男孩和我同时跑到井栏边,他抓住绳子,不停地往外拉着,我也抓住了井绳。这时,最大的男孩也跑来了,一边和我一起拉桶,一边说:
“请你轻轻地拉!”
我们很快就把那个最小的男孩拉起来了。他被吓坏了,脸色白得发青,打着寒颤,但还是笑眯眯的,拖长腔调说:
“我-怎一么一掉-下去一了……”
最大的那个男孩向我伸出一只手,说:
“你跑来得真及时!”
他的夸奖使我高兴极了。我还没来得及握住他的手,他又对中间那个男孩说:
“我们走吧,他会感冒的!我们只说他摔跤了,别说他掉到井里去了。”
“对,别说。”最小的男孩哆哆嗦嗦地说,“我是掉到水洼里去了,对吗?”
说着,他们走了。
此后,他们大概有一个星期没到院子里来玩。后来,当他们出来玩的时候,最大的男孩看见我坐在树上,就亲切地招呼我:“到我们这儿来吧!’
我们爬到仓库廊檐下的旧雪橇里,聊了很久。我知道了他们也会挨打,他们的亲妈妈没有了。我从外祖母的童话里知道后妈是什么样的人。我给他们讲外祖母讲的故事。
天色很晚了,火红的云彩悬挂在屋顶上空。一个白胡子老头出现在我们身边,他穿着一件棕色的长衣服,戴着毛茸茸的皮帽子。
“这是谁?”他指着我问。
最大的男孩站了起来,朝外祖父的房子晃了一下脑袋,说:“他是从那边来的……”
“谁叫他来的……”
三个男孩都不吱声,立刻从雪橇里爬出来往屋子里走去。老头紧紧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拎到街上,恶狠狠地说:
“不准你再到我这儿来!”
“我根本不是来找你的,老鬼!”
他又抓住我,把我带回到外祖父的院子。我真倒霉,外祖父正好在家。自然,外祖父少不了抽打了我一顿。
彼得伯伯知道了,告诉我那三个男孩是少爷,还怂恿我去揍他们。我不愿意再听他说,冲他喊了一句“傻瓜”就走开了。从那天起,我们之间就经常发生一些无声的较量。
不过,和那三个男孩的交往使我的心情越来越愉快起来。在外祖父的房子和奥相尼科夫上校的院墙之间的一个偏僻的小角落里,有一片茂密的接骨木灌木丛。我在这片灌木丛下面的围墙上凿了一个圆圆的小洞。他们三兄弟轮流到这个洞口前,我们就蹲着或者跪着小声地交谈。另一个男孩负责放哨,防止上校突然看见我们。
他们讲自己寂寞的生活,我听了以后,心里很难受。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说起过他们的后妈和父亲的事情。他们还常常让我讲一些童话故事,我认真地把外祖母讲过的故事重复讲一遍。如果忘记了其中的一部分,我就让他们等一会儿,然后立即跑去问外祖母。我也给他们讲了许多关于外祖母的事情。有一次,那个最大的男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
“可能所有的外祖母都是很好的人,我们也曾经有一个很好的外祖母……”
在我们谈得正来劲的时候,彼得伯伯那种慢吞吞的声音往往就在我们身后响起:
“你们又一在一块儿一呀?”
然后,他就一把抓住我,去向外祖父打小报告。
虽然我不喜欢甚至有些厌恶彼得伯伯,但是他的死还是给了我很大的震惊。他的哑巴侄儿到乡下结婚去了。他一个人住在低矮的小屋子里。一天清晨,我和外祖父正在打扫院子里的积雪,警察来了。他们小声地交谈着什么。警察走了之后,外祖父和外祖母走进房间,在那里小声地谈了很久。我猜测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快到傍晚的时候,又来了一个警察。就在他和外祖母说话时,隔壁卖牛奶的彼得罗芙娜在门口大叫道:
“快看啦,你们后院有个什么东西?”
大家你推我搡地一从厨房拥出来,跑向后花园。花园里有一个坑,坑里铺着一层软绵绵的雪,彼得伯伯就躺在这个坑里。他自杀了。
警察说,彼得伯伯是抢劫教堂案的罪犯,他那个哑巴侄子其实一点儿也不哑,都已经招认了。他们都是这起案子的同伙,而在很久以前,他们就抢劫过教堂。
“噢,我的老天爷呀!”彼得罗芙娜叹息着,通红的脸上满是泪水。
10
有一个星期六,一清早我去彼得罗芙娜的菜园里捉灰雀。捉了很久,这些鸟儿就是不上网。我并不懊恼,捉鸟的过程比结果更使我高兴,我喜欢看小鸟儿们的生活,喜欢对着它们神思遐想。
。
在雪地上坐久了,我冷得打了个寒战,便赶紧收拾网子和鸟笼,翻过围墙爬到外祖父的花园里。当我走进空荡荡的厨房时,隔壁房间里传来母亲有力的声音。我没脱外衣,扔下笼子,就跳进门洞里。双手由于寒冷和激动,摸了半天,我都没有找着门的拉手。终于,我轻轻地推开门,站在门槛上。
“是他。”母亲说,“我的天哪,都长这么大了!怎么,不认识我了?看你们给他穿的,唉……”
她站在屋子中间,脱下我的衣服,像转皮球似的,把我转来转去。她穿着一件宽大的、暖和而柔软的红裙子。我觉得她的脸比以前更小了,更白了,眼睛变大了,深深地陷下来,头发变成了金黄色的。她的嘴唇嫌弃地一撇,说:
“你干吗不说话?高兴吗?呸,多脏的衬衣……”
然后她用鹅油给我洗耳朵,洗得很疼,但从她身上散发出一种新鲜的、好闻的气味,这使我的疼痛减轻了。我依偎着她,望着她的眼睛,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不停地说着。在她说话的间隙,外祖母不高兴地说:
“他成了一匹野马,谁的话也不听,连外祖父也不怕了……唉,瓦利娅啊,瓦利娅……”
“好啦,别埋怨了,妈妈,会好起来的!’母亲说。
外祖父走了进来。外祖父和外祖母让我出去。我很不情愿地走到厨房,一直竖起耳朵听隔壁房间的动静。他们一会儿争吵起来,一会儿又都不吭声了。我听到他们在谈论关于母亲生的小孩的事情,这个小孩被母亲送给人家了。我不明白外祖父为什么生气:是因为母亲没有请示他就把孩子生了呢?还是因为没把孩子给他带回来?反正因为这件事,外祖父和母亲的关系就一直很紧张。我感觉得到母亲是不会住在这栋房子里的,她迟早还是会走的。
不久,母亲满腔热忱地开始教我学习,学非宗教文字。没过多久,母亲又让我背诵诗歌,而我们之间的相互伤害就从这里开始了。
我恨死了这些难以掌握的诗行。我在心里默念时,一点也不会错。可是只要大声读出来,就非走样不可。我一生气,就故意把它念错。
接着,母亲要求我背更多的诗,而我的记忆力却越来越难以接受这些整齐的诗,一种想把这些诗改头换面换成别的字词的愿望越来越强烈。
后来,一首倒霉的诗给我带来了许多的烦恼,这首诗好像是维亚捷姆斯基公爵写的,一共四句,我只背出了一、二和第四句,总是把第三行漏掉。母亲愤怒地把我的行径告诉了外祖父。
外祖父恶狠狠地说:
“他很鬼!他的记忆好着呢。祈祷词记得比我还牢,他是故意的。你要抽打他一顿!”
外祖母也说:
“那些童话你也记得很清楚,歌曲你也记得很牢,那不是和诗一样吗?”
母亲教给我的功课越来越多,五花八门,而且越来越难懂。我很快学会了算术,但是我不喜欢写字,那些刻板的语法让我感到难受。不过,最让我难受的是看到和感觉到母亲在外祖父家过得很压抑。她开始变得邋遢起来,整天整天地不梳头,穿着皱巴巴的裙子。这损坏了她的形象,使我很伤心,因为她一直都很漂亮,很严厉,穿得干干净净一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她还越来越爱愁眉苦脸,用一种陌生人的眼光看大家,或者久久地、默默地坐在面向花园的窗户旁。我觉得日子过得一点也不好,我对什么都感到失望,但不知为什么我想把这种感情隐藏起来,于是我就逃避,就搞恶作剧。
外祖父和外祖母常常因为母亲的事而发生争吵。有一次外祖父甚至因此而毒打了外祖母,而外祖母仍然和往常一样默默地忍受着。我决定要报复外祖父。
过了两天,我去顶楼找外祖父,看见他坐在地板上整理箱子里的文件,椅子上放着他非常珍爱的圣像日历一十二张灰色的厚纸。我趁他不注意,抓起几张圣像纸就往楼下跑,然后从外祖母的抽屉里拿出剪子,爬上吊床,开始剪下圣像的头。我把一排圣人斩首了之后,又为这些被破坏了的圣像图感到惋惜。我还没来得及剪第二行,外祖父来了。他站在炉炕的台阶上问:
“谁允许你拿走这些圣像图的?”
当他看见圣像图被我剪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撒在床板上时,他气疯了。
“你干的好事儿!”他大吼道,抓起我的脚。外祖母来了,外祖父用拳头打她,也打我:
“我要打死……死你们!”
母亲来了,她挡住我,把外祖父的手一推:
“这像话吗?冷静点!”
外祖父咕咚一声瘫倒在窗户下面的长凳上,嚎叫着:
“打死我吧!你们,你们都和我作对,啊……”
“我把这些小方块给您贴到细纱布上,还会更好一些,更牢固一些。”母亲看着那些被剪碎和还没来得及剪碎的纸片。
外祖父突然站起来,咳了一声,说:
“那你今天就给我贴好!我马上去把剩下的几张也给你拿来。”
他说完,朝房门走去,刚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指着我说:
“可他应该被揍一顿。”
因为母亲和住在前屋的乐观开朗的女房客很要好,几乎每晚都上那儿去,外祖父很不高兴,就让房客们都退了房子。然后他在房子里招待他自己的客人。
每逢节日,这里就宾客盈门。在这些客人中,有一个独眼的秃顶钟表匠,穿着黑色的长礼服,文文静静的,像个修道士。他总是坐在墙角,歪着头微微笑着。他的脸肥得流油,两片厚厚的嘴唇,长着向外撑开的大耳朵。他很少说话,有一句口头禅是:“您别劳神,反正都……”
这种压抑无聊的聚会举行过两三次。后来,在一个星期天的白天,那个钟表匠做完午祷就来到外祖父家。我坐在母亲的房间里和她一块干着活儿。外祖母突然推开门,悄悄地说了一句:
“瓦利娅--他来了。”
然后她就消失了。
母亲没有动,外祖父又出现在门口,得意地说:
“瓦利娅,穿上衣服,去吧!”
母亲没有站起来,也没看他一眼,问:
“去哪儿?”
“去吧!他人很本分,是本行里的能手,也会是列克谢的父亲。”
母亲静静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对你说过,他不配……”
“去!不然一我把你拉去!抓住辫子……”
“您拉去?”母亲站起来,脱下外衣,只剩下一件衬衣,走到外祖父跟前,“您拉去吧!
“穿上!瓦利娅!外祖父拳头威胁她说。
“那好,咱们走吧!”母亲说着就往外走。
外祖母拦住母亲的去路,把她赶进屋子里,吼道:
“你把衣服穿上!”
母亲从地上捡起衣服说:
“我不会到他那儿去,你们听见没有?明天我就走!”
外祖母把我从凳子上推起来,说:
“快去舀一勺水来!”
我舀了一勺水走到门洞里,看见钟表匠从前屋出来,低着头,用手摸着皮帽。外祖母对着他的背后鞠躬并小声地说:
“您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吃午饭的时候,外祖父、外祖母和母亲像平时过节一样,不厌其烦地吃了很长时间,大吃大喝,让人觉得,半小时之前,他们根本没有乱吼乱叫、剑拔弩张、哭天喊地过。
在这没完没了的日子里,痛苦就是节日。在一无所有的脸上,连伤痕也是一种装饰。
11
这件事之后,母亲一下子变得坚强了,腰杆也挺直了。外祖父却成了小人物,深沉得和先前判若两人。他几乎不出门,总是一个人坐在顶楼上,读一本神秘的书《我父亲的日记》,他把这本书放在箱子里锁着。我不止一次看见,外祖父每次在拿出这本书时,总是先洗手。
现在母亲住在前屋的两间房子里,她那儿客人不断,来得最勤的是马克西莫夫兄弟俩:一个彪悍的美男子彼得,是一个长着浅色大胡子的军官。另一个叫叶夫根尼,穿着钉纽扣浅绿色制服。
圣诞节后,母亲带着我和米哈伊洛舅舅的儿子萨沙去上学。米哈伊洛舅舅又结婚了,后妈一进门就不喜欢萨沙,经常打他。由于外祖母的坚持,外祖父才把萨沙接过来。我们上了一个月的课。在学校里所教的东西中,我只记得如何回答一个问题:
“你姓什么?”
这个问题不能简单回答:“别什科夫,!而应当回答,“我姓别什科夫。”
很快我就不喜欢上学了。表哥在头几天还兴致勃勃的,但有一次他在课堂上睡着了,睡梦中他忽然可怕地喊道:
“我不会……”
他被叫醒了并被请出教室,为此他还遭到无情的嘲笑。第二天他逃学了。我非常羡慕他,可是我不想让母亲伤心。他被找回来之后,我们都被狠狠地揍了一顿。我们一起躲在吊床上,他说他想去当强盗,而我的目标是当一名长着浅色大胡子的军官。
第二天我一醒来,发现自己浑身长着红点,是出天花。于是我被关到后院的顶楼上。我在那里躺了很长时间,眼睛被蒙住,手脚都用宽带子紧紧地捆着。只有外祖母经常来,用汤匙喂东西给我吃,没完没了地给我讲故事。她一连几个晚上都给我讲父亲的事,和她讲的其他故事一样,十分吸引人。
我知道了父亲是军人的儿子,祖父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时,他出生了。父亲九岁时,祖父死了。一个细木工收养了他。二十岁时,父亲就成了一名出色的细木工。他工作的作坊和外祖父的几栋房子并排着。
有一次外祖母和母亲在花园里摘马林果,父亲翻过院墙请求外祖母同意他和母亲结婚。外祖母很喜欢父亲,结果就瞒着外祖父帮他们联系神甫为他们主持婚礼。为此,外祖母遭到外祖父的打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