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千雪蓦然回头,楼少乌发飞扬跨步而来。他的左耳上,一颗闪着幽暗冷冽光芒的蓝色耳钉大放异彩,他心底暗惊,他记得风铃右耳上也一直戴有这样一只耳钉,他们为什么会……
风铃仍在尖叫着,像受尽莫大的痛苦,整个身子都倦了起来,瑟瑟发抖,宫千雪搂紧她,低唤道:“风铃……风铃……你怎么了?”
楼少走近,拧眉看了一眼她微开的领口,身子似乎有些僵硬,但立时又冷漠的对宫千雪说道:“你走开,她的头疼症,此刻只有我能治。”
宫千雪挑眉低声道:“你给她下毒?”
“不是,是咒!”
宫千雪闻咒色变。
“情人咒,生死咒,无法可解。我的命交给她,她的心交给我,舍弃所有退路,上至九天之外,下至黄泉幽冥,从此生生世世,两人生死追随。”
楼少一字字清晰的吐出来,宫千雪整个人突然如坠入万年冰窟,咒,是一种上古传说,是一种巫术中的密语,就连无心当年谈到道宗巫家的各种咒时,都忌讳莫深,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风铃身上?
他恍若感觉到怀里的嘶叫的人生命力正在流失,不敢置信的拍着风铃的脸,“风铃……风铃……你醒醒,快睁眼看看我……”
风铃的双目紧闭,叫声越来越小,几欲昏劂过去,楼少不再犹豫,抽剑在腕上一割,鲜血立涌,他自宫千雪臂弯里扶起风铃,将手腕凑到她唇边,风铃本能的吸附上去,一口一口的吞咽着。
宫千雪坐在那里,怔怔地看着眼前一幕,心口蓦然变冷。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已经很努力了,努力的抓住她的心,努力的推开一个个障碍,努力的为她深思盘算排除着一切不利于她的因素,努力的……
至此,他的努力全被一个横空出世的咒语而否定,仿佛一切都归于零。这一刻,他感觉到有一张无形而又巨大的黑网将他笼罩住,让他再也没有力气去追寻那彼岸的美景。
他的生命难道只有一种形式——孤独?
他忽然觉得天地间寂静得古怪。
他可以看见屋外若离正在与人打斗。
他可以看见烛火爆出的火花。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风铃心脏在快速跳动着。
可是,他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他觉得静极了。他不死心,他用所有的呼吸去等待风铃睁开眼后能脉脉的看向他。
时间流逝,风铃,在楼少紧张又温柔的注视中,终于睁开了眼。她眼里是从未见过的柔情,声音暖若三月春水:“清戈,怎么才来接我?”
宫千雪听到了,他的心,一直一直往下沉……
他紧紧握住风铃的手,紧紧盯着她地眼睛,低声道:“风铃,不要离开我。”
她乌黑的眼珠终于转向他,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看着他,没有说话。看着他,犹如穿透了他。
她的神情犹如一把利刃,他以为会痛苦,他以为他会被一寸寸剐掉,可是,他僵冷的身躯居然连痛苦也不再能感觉到。
命运如噩梦,心寂如死。
楼少抱起风铃,静静地离开。
他站立于门前,修长的身躯像遗世独立的孤煞,清绝的容颜血色褪尽,一片沉寂,墨发无风自舞,亮光中,他的眼瞳黯如漆黑的夜,他冷冷望住楼少的背影,声音不再清越如泉:“你如此卑鄙,我是不是该要还你一点什么?”
楼少顿步,语声中带着十二分讥诮:“拭目以待。”
月亮被云彩挡住,夜空昏暗无光。
风铃靠在楼少的臂弯里,脸抵着他胸膛,他的衣襟上已温热一片。
“为什么要哭?既然要哭,为什么不大声哭出来?”楼少柔声在她耳边轻道。
风铃搂紧他的脖子,摇头低声道:“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心里好痛,比头痛时还难受……”
楼少低头在她耳边轻语,“不要紧,等下回去睡一觉就好了,明天起来头不痛,心也不会痛,相信我。”
真的吗?心痛只要睡一觉起来就会好?风铃握着拳,她不知道,在雪面前,她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在那一瞬间,好像有一股力量左右着她,引导着她必须那么说。为什么?
谁也不知道,只在一夜之间,本已快平静的暗流又被一人所搅乱。燕飞天每一根弦都拉得紧紧的,他几乎将手下密探细作全数派了出去,就只等人一声令下,他的全面反击就会迅速的在全城甚至城外做出快速的反应。
正月十八,就在马皇后丧礼过后,迎来了大周皇帝的寿辰。大清早,整座西京城还没从丧礼中的悲痛缓过气来,又重新陷入了盛大的欢乐之中。大红锦缎从紫金门一路铺往御街,大周皇帝高贵而威严的步子踏足其上,大周的官员、商贩、百姓将街道两侧围满,在各营的指挥下争相磕拜,山呼万岁,完全呈现一片盛世大国的繁荣昌盛来。
城门驰道,有健美的郎官驾驶六匹骏马而来,马拉之车,金碧辉煌,像是日神栖息之处。
文武百官和各地使臣们迎着大周皇帝的步伐而跪,后面跟随着长长的护卫队,宫娥与宦官,列成两行跟随而来,翠玉华盖,漆盒银盘,晃得人目痛。
夜晚,漫天彩焰在空中爆烈,彩灯高照,无数歌伎在广场之上华丽舞蹈,声乐震天,震撼整座西京城,百姓更是欢呼不已,声势惊人。
此时此刻,在宫廷一隅,与整个欢腾的西京城不相衬的,是难耐的安静。一身华丽的九公主卫紫晴抱着双膝,呆呆地坐在一座尚未有半片荷花的荷花池前。
时光飞越,她记得有一个少年牵着她的手在街上飞奔,她亦记得那少年俊秀的容颜,少年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已深深印入她的心底。可惜……她是女儿身,一腔柔情付诸东流。
但,心里的悸动却在见她的每一次都在被触动着。
少女多情,凭添相思,是否就如她此刻这般?
就在这时,一个宫女跌跌撞撞在慌乱的奔跑,脚下一不留神,被个物什绊倒,狠狠地摔在地上。
卫紫晴讨厌被人打断思路,侧首皱眉:“谁?”
“公主殿下?”那名摔倒的宫女只看了一眼卫紫晴的服装打扮,就认出了她的身份。顿时一惊,连忙抖抖索索的磕头讨饶道:“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奴婢不是故意要偷听他们的秘密……”
卫紫晴站起来,走那到宫女面前:“你听到了什么秘密?”
这宫里的秘密太多,一个宫女无意窥破别人的秘密并不是奇事。
那宫女惊慌失措的伏地颤声哭泣道:“求公主饶命……奴婢刚才在经过圣贤门时看到那里聚集了好多人,奴婢悄悄一看是骁骑营的人……只见二殿下带好多人说要到西南街去抓一个叫风铃的女子,他们说这一消息不能透漏……公主饶命,奴婢绝不敢泄露出去……”
她等了半天,却没听到公主的声音,等她抬起头,公主的身影已风一般卷了出去。宫女看着那消失的背影,忽然笑了,她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四面望望,又若无其事的将头低下,恭身穿梭进被夜色笼罩的园子里。
就在同一时间,一队骁骑营人马避开欢呼的人们,向西南街中急进。
月色暗淡,卫泓玉头戴玉冠,骑在高头大马上,神情凝重的行于骑队中间。事情峰回路转,有利的局势又回到了他的掌握中,此去,他将名正言顺,带走他要带走的人,若有反抗,等待他们的就是猎人的陷阱。
而此时,就在歌舞欢乐的龙吟殿上却是一片灯火辉煌,朱红色的立柱散发着椒泥的芬芳。黄金铺首,蛇龙飞舞,九条金龙在大殿顶上,每条龙口里都有九个金铃,五色流苏与雕梁上的蓝田美玉争奇斗艳。众皇族俊髦为夜宴所服的盛装,伺候宴席的宫娥的素手,都在九层金枝叶灯的映照下,发出奢迷而优越的光彩。
殿内人头攒涌,一片热闹喧哗。楼清戈坐于人流之中,嘴角含笑,一身泰然。他自斟自饮,端着玉杯,饮着琼浆玉液,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好似浓烈海波,暗空之下翻涌着跌宕的潮水。
他倾目注意着大殿里进出的每一个人,当几个并不引人注意的内侍穿进谈笑风生的各国贵族之间徒然暴起击灭大殿的灯火时,他身形腾空而起,踏着人的头顶,飞快消失在暗处。大殿内人们顿时慌成一片,大乱之中,暗哨迭起,多个人影骤然向殿外急速退去。
冷风呼啸,卷起地上的灰尘和树叶。
西京别馆,光影绰绰,门扉四开。
风铃一身紧身武士服,骑在一匹骏马上,头发高高的挽在脑后,静静仰望天空,小童也骑马等在她身侧,十几个黑衣护卫呈扇形护在她周围。不久,见到不远处蓦然升起的红色焰火,她回头喝令道:“我们向东城门撤退!”
他们十几骑才上西南大街,一队精兵锐骑已将他们拦截住。只转眼间,他们拉弓上弦,齐齐对准街中十几骑。
当先一骑玉冠束发,策马上前,猫眼般的精芒投在少女的面颊上,沉声道:“风铃,你与我有协议在身,准备往哪里去?”
风铃勒住马缰,观了下眼前形势,换下严肃的面孔,眨眨眼笑嘻嘻道:“二殿下,我都不记得我们有什么协议不协议的,那是什么东西,不如你拿出来让我瞧瞧?”
卫泓玉摇摇头看着她,嘴里啧啧有声:“你以为你能赖过去?只要这张纸在我怀里,你永远都是我的女人,就算你躲到天涯海角,你都已被冠上我的卫姓,除非你想孤老终身。”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风铃装傻,看着四周的路都已被堵紧,却不慌不忙,“二殿下出动这么多精锐,究竟意欲何为?”
“当然是来迎接将来的静渊王妃,”卫泓玉策马与风铃平齐,向她伸出一条手臂,眯眼笑道:“今晚各国聚集于龙吟殿,趁此普天同庆之时,我要将我的王妃带到百官面前,让他们一识你的真面目。”
风铃嘿嘿冷笑,用箭指着来接王妃?她目光微移,投向不远处夜街里挥鞭急奔而来的一骑。人渐近,看清眉目,是一个盛装少女。她斥开堵死路途的兵士,策马行至风铃面前。
“九妹,你怎么来了?”卫泓玉望着气喘吁吁的少女,皱眉。
卫紫晴看了他一眼,没答,她苍白着一张小脸,默默望向风铃:“你要离开?”
风铃与她对视,唇间轻吐:“当然。”
卫紫晴又问:“你不愿嫁给我皇兄?”
风铃毫不犹豫:“是。”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他。”
卫泓玉的拳头在身侧握紧,指骨煞白,喝道:“九妹,这里不关你的事,你走开!”
卫紫晴皱眉,轻轻吸气,“皇兄,我再问她几句话,我就走。”
她僵硬着背脊,一字一顿的再问风铃:“你有喜欢的人?”
“是,”风铃望着她笑,满目欠然:“对不起,我不能天天穿红装给你看,我要跟我喜欢的人回去,如果有以后,我们会再见面。”
就在这个时候,整个西京城四下都窜出无数流民,他们四下点火,追赶着百姓四下逃窜,街上人越来越多,各处街巷里都涌出目的不明的狂乱人士,纷纷向这里涌来。西京城上空突然又爆出红蓝紫三色焰火,风铃心里一松,她知道,燕国的所有使臣都已经撤出城外,并已被人护送着安全上路,楼少和燕飞天马上就会来接应她。
这一瞬间出现的变化令卫泓玉神色大变:“这就是你们的计划?简直是痴心妄想,只要在我大周境内,你以为你们能逃得过我的追击?”
他凌厉的神色一转,长臂暴长,一身宽大的袍子在寒风中猎猎翻飞,从马上向风铃直袭过来。风铃不知从何处翻起长刀,向他迎空劈上,卫泓玉避开的刀势,半空旋腿向她胸口踢去。有黑衣护卫架刀迎上,半空中一片刀光剑影。
形势一触即发,黑衣护卫个个抽刀,谨慎防备着四周的弓箭手。
风铃因骤然用力,胳膊以及手上的伤同时迸发出令人颤栗的疼意,她从马上栽倒了下来。
卫紫晴翻身下马扑到她身边,突然开始抽泣,声音颤抖着,“你要不要紧……”
风铃咬紧牙,抱着胳膊站起:“你走吧,这里很危险,不要被人误伤了。”
卫紫晴突然捡起她掉在地上的刀,别在自己的脖子上向正在打斗的人大声喊道:“住手!你们都住手!不然我就死给你们看!”
卫泓玉一击风铃不着,早已撤退回队形中,当他正要吩咐卫紫晴回来时却被她的动作给惊住,顿时打手势让人暂缓放箭。这个场景是他没有料到的,本就没准备将风铃真正留在西京城中,他刚才亦不过私心使然才会莽撞出手,就他的估计,假意在龙吟殿饮酒的楼少马上就会出现,九妹却在这个时候威胁他,虽令他生气,但也算是给他们一个台阶让他们顺利出城。至于出城之后,他就有理由全力下尽杀手。
风铃低喝道:“公主,快把刀放下,不要伤了自己。”
卫泓玉苦笑:“九妹,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卫紫晴望着风铃,眼里的泪水扑簌簌直下,脸上一片凄然:“你快走,你有喜欢的人,希望你们白头偕老……”
两匹健马疾驰,一只红翎白箭破空急射而来,其势之快,当如电闪,没有人反应过来,那一箭已射在卫紫晴胸口,少女如一只濒临死亡的小兽惨呼着翩然倒地。
风铃箭步上去,卫泓玉踢开她,目眦欲裂的扶住倒地的少女厉呼出声。
从外面急驰来的两健骑突破众多弓箭手,如天兵神将般降临,其中一人提起风铃腾空而起,众多黑衣护卫手中大刀舞得密不透风,杀出一条血路向东城门退去。
在这片混乱中,圆月呈现出诡异的血色,风铃伏在不断跳跃躲避箭矢的少年的肩头,她仿佛看到了少女苍白如纸的脸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睁着无神的双眼正静静的凝望着她,她心里骤疼。
她的眼睛移向那最高处的屋脊,那里站着一个狂发翻飞的薄衫男子,他手里拿着一把弓,不知箭又何在?
他的眼神若寒谭的冰,隔着无穷的虚空,静静注视着她,似要用他的冰冷他的寒意将她永久的凝固住!
她闭上眼,泪水夺眶而出,不敢再多看一眼。
如果她此时再睁开眼睛,她或许再也不会离开。
屋脊上的男子,他骤然间咬紧牙,在对自己愤怒的挣扎。他的双眼被痛苦填满,汹涌得像大海;痛苦象刀凿过他的五官,锥心的刺痛翻绞他的内脏,他的心有被撕咬般痛楚,冲动的想把她拉回来。
他脚下的瓦片寸寸碎裂,如波浪起伏般,迅速向远处蔓延。
男子握紧无箭的弓,这一刻,他对自己宣告,过去的他已经完完全全死去,剩下的是什么,包括他自己,谁都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