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八月里的一个雾气朦胧的黎明。夜间产生的浓厚的雾气,在温暖阳光的照射下,正在分散开来,缩小成一堆一簇的雾团,掩藏在洼地里,树林中,它们就聚集在那儿,直到最后消失得一干二净。
由于雾气的缘故,太阳也变得奇怪起来,有了人的面孔,有了人的感觉,要想把它准确地表达清楚,得使用阳性代词才行。他现在的面目,再加上景物中看不见一个人影,这立刻就对古代的太阳崇拜作出了解释。你能够感觉到,普天之下还没有一种宗教比他更合乎情理的了。这个发光的物体就是一个生灵,长着金色的头发,目光柔和,神采飞扬,好像上帝一样,身上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大地,仿佛大地上满是他感到有趣的事物。
过了一会儿,他的光线穿过农家小屋百叶窗的缝隙,好像一根根烧红了的通条,照射在屋内的碗橱、五斗橱和其它的家具上;唤醒了还处在睡梦中的收获庄稼的农工们。
不过那天早晨,在所有的红色物体中,最红的物体要算两根被漆成红色的宽木头支架,它们都被竖在紧靠着马洛特村的一块金黄色麦地边上。加上下面的两根木头支架,它们就构成了收割机上可以转动的马尔他十字架,收割机是在昨天被搬运到地头上的,准备在今天使用。十字架上漆的红色油漆,让太阳的光线一照,它的色彩就显得更加艳丽,让人看上去觉得十字架好像是被浸泡在红色的液体火焰里一样。
那片麦地已经被“割过了”;也就是说,在这块麦地的四周,已经有人用手工把麦子割去了一圈,开辟出了一条几尺宽的小路,好让开始割麦时马匹和机器能够通过。
麦地里被割出来的小路上已经来了两拨人,一拨人是男子和男孩子,另一拨人是妇女,他们来的时候,东边树篱顶端的影子正好投射到西边树篱的腰部,所以两拨割麦人的脑袋沐浴着朝霞的时候,他们的脚却还处在黎明里。在附近麦地的栅栏门两边,有两根石头柱子,割麦子的人就从它们中间走进去不见了。
不久,麦地里传来一种“嚓嚓”声,好像是蚂蚱谈情说爱的声音。机器开始割麦了,从栅栏门这边看过去,只见三匹马并排拉着前面说过的摇摇晃晃的长方形机器向前走着,有一匹拉机器的马上骑着一个赶马的,机器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看机器的。机器战车沿着麦地的一边向前开动,机器割麦子的手臂慢慢转动着,一直开过了山坡,完全从眼前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它又以同样均匀的速度出现在麦地的另一边;割麦子的机器在麦茬地上出现时,最先看见的是前面那匹马额上闪闪发光的铜星,然后看见的是机器割麦子的鲜红色手臂,最后看见的才是整部机器。
割麦子的机器每走一圈,麦地周围狭长的麦茬长带就加宽一层,随着早晨的时光慢慢过去,还长有麦子的麦地就只剩下不大的一块了。大野兔、小野兔、长虫、大老鼠、小耗子,都一起向麦田的内地退去,好像要躲进堡垒里,却没有意识到它们避难的地方也只能是暂时的,没有意识到它们毁灭的命运正在后面等着它们,当今天它们躲避的地方越缩越小,最后变成可怕的一小块时,它们无论是朋友还是仇敌,都要拥挤着躲藏在一块儿了,等到收割机把地上最后剩下的几百码麦子割倒后,收庄稼的人就会拿起棍子和石头,把它们一个个打死。
割麦子的机器割倒麦子,一小堆一堆地留在机器后面,每一堆刚好可以捆作一捆;捆麦子的人在有麦堆的地方忙着,正在用手把麦子捆起来——捆麦子的人主要是妇女,但也有些人是男人,他们上穿印花布衬衣,下穿长裤,长裤用皮带系在腰间,这样后面的两颗扣子也就失去丁用处,他们每动一下,扣子就在阳光下一闪,仿佛是他们后腰上长的一双眼睛。
但是在这一群捆麦子的人中间,还是那些女子们最能引起人的兴致,因为女人一旦在户外变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不再和平时那样,仅仅只是摆放在那儿的一件物品,那时候她们就特别具有魅力。一个男人在地里只是地里的一个人;一个女人在地里却是田地的组成部分;她在某些方面同田地失去了界限,吸收了周围环境的精华,使自己同周围的环境融成了一体。
妇女们——不如说是女孩子们,因为她们大多青春年少——都戴着打着皱折的女帽,帽子上宽大的帽檐可以遮挡太阳,她们的手上戴的手套可以保护双手不被麦茬划伤。在她们中间,有一个人穿着粉红色上衣,有一个人穿着奶油色的窄袖长衫,还有一个人穿着短裙,短裙的颜色红得就像收割机的十字架一样;其他的妇女们年纪都要大些,都穿着棕色的粗布罩衫或者外套——那是妇女在地里劳动穿的最合适的老式样的服装,年轻的女孩子们都已经不再穿它们了。这天早晨,大家的目光都被吸引到那个穿粉红色棉布上衣的姑娘身上,在所有的女孩子中间,她的身材最苗条和最富有弹性。但是她的帽子拉得低低的,盖住了她的额头,所以在她捆麦子的时候,一点儿也看不见她的脸,不过从她的帽檐下面散落出来的一两绺深褐色头发上,大致可以猜测出她的皮肤的颜色来,她不能躲避别人的偶尔注意,也许有一个原因就是她不想别人注意她,而其他的妇女们的眼睛总是流波四顾的。
她不断地捆着麦子,单调得就像时钟一样。她从刚捆好的麦捆里抽出一把麦穗来,用左手掌拍着麦头儿,把它们弄整齐。然后,她向前把腰弯下去,一双手把麦堆拢到膝盖跟前,戴着手套的左手从麦堆下面伸过去,同另一边的右手会合了,就像拥抱一个情人一样把麦子抱在怀里。她把捆扎麦子的那束麦子的两头收拢来,跪在麦捆上把它捆紧,微风把她的裙子吹了起来,她也不断地把它扯回去。在她衣服的袖子和暗黄色软皮手套之间,看得见有一截裸露的胳膊露在外面;这一天慢慢过去了,女孩儿圆润的胳膊也被麦茬刺破了,流出了鲜血。
她时而站起来休息一会儿,把弄乱了的围裙重新系好,或者把头上戴的帽子拉拉整齐。这时候,你就可以看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了,她长着一张鸭蛋形的脸,深色的眼睛,又长又厚的头发平平整整的,好像它无论披散在什么上面,都会被紧紧地粘住。同一个寻常的乡村女孩子相比,她的脸颊更洁白,牙齿更整齐,红色的嘴唇更薄。
她就是苔丝·德北菲尔德,或者叫德贝维尔,多少有了一些变化——还是原来的她,又不是原来的她;在她目前生存的这个阶段,她的生活就像是一个陌生人,或者是这儿的一个异邦人,其实她生活的地方对她一点儿也不陌生。她在家里躲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才下定决心走出门外,在村子里找点儿活干,因为那时候农村里一年中最忙的季节到了,她在屋里做的任何事情,都比不上当时在地里收庄稼赚的钱多。
其他的妇女捆麦子的动作大体上同苔丝差不多,她们每个人捆好一捆,就像跳四对方舞的人一样,从四面聚拢来,把各自的麦捆靠着别人的竖在一起,最后形成了十捆或十二捆的一堆,或者按当地人说的那样,形成一垛。
她们去吃了早饭,回到地里,又继续照常工作起来。接近十一点钟的时候,要是有人观察她,就会注意到苔丝脸上带着忧愁,不时地望着山顶,不过她手里捆麦子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快到十一点的时候,一群年龄从六岁到十四岁的小孩子,从山坡上一块满是残茬的高地上露了出来。
苔丝的脸稍微一红,但是仍然捆着麦捆。
那群孩子中年龄最大的一个是个姑娘,她披一块三角形披肩,披肩的一角拖在麦茬上,她的胳膊里抱着什么,最初看上去好像是一个洋娃娃,后来才证明是一个穿着衣服的婴儿。另一个手里拿着午饭。割麦子的人都停止了工作,拿出各自的食物,靠着麦堆坐了下来。他们就在这里开始吃饭,男人们还随意地从一个石头罐子里倒酒喝,把一个杯子轮流传着。
苔丝·德北菲尔德是最后一个停下手中活儿的人。她在麦堆的另一头坐下来,把脸扭到一边,躲开她的伙伴。当她在地上坐好了,有一个头上戴着兔皮帽子、腰里皮带上塞了一块红手巾的男人拿着酒杯,从麦堆顶上递给她,请她喝酒。不过她没有接受他献的殷勤。她刚一把午饭摆好,就把那个大孩子、她的妹妹叫过来,从她的手中接过婴儿,她的妹妹正乐得轻松,就跑到另外一个麦堆那儿,和别的小孩一起玩了起来。苔丝脸上的红晕越来越红,她用悄悄的但是大胆的动作解开上衣的扣子,开始喂孩子吃奶。
坐在那儿离她最近的几个男人体谅她,把脸转到了地的另一头,他们中间还有几个人开始抽烟;还有一个健忘的人十分遗憾地用手摸着酒罐子,酒罐子再也倒不出一滴酒来了。除了苔丝而外,所有的妇女都开始热烈地说起话来,一边把头发上弄乱了的发结整理好。
等到婴儿吃饱了,那位年轻的母亲就把他放在自己的膝头上,让他坐正了,用膝头颠着他玩,眼睛却望着远方,脸色既忧郁又冷淡,差不多是憎恶的样子;然后,她把脸伏下去,在婴儿的脸上猛烈地亲了几十次,仿佛永远也亲不够,在她这阵猛烈的亲吻里,疼爱里面奇怪地混合着鄙夷,孩子也被亲得大声哭了起来。
“其实她心里才喜欢那孩子,别看她嘴里说什么但愿那孩子和她自己都死了才好,”一个穿红裙子的妇女说。
“过不了多久她就不会说那些话了,”一个穿黄颜色衣服的人回答说。“主啊,真是想不到,时间久了一个人就能习惯那种事!
“我想,当初那件事并不是哄哄就成的。去年有一天晚上,有人听见猎苑里有人哭;要是那时候有人进去了,他们也许就不好办了。”
“唉,不管怎么说,这种事别的人都没有碰上,恰巧让她碰上了,真是万分可怜。不过,这种事总是最漂亮的人才碰得上!丑姑娘包管一点事儿都没有——喂,你说是不是,珍妮?”那个说话的人扭头对人群里一个姑娘说,要是说她长得丑,那是一点儿也没有说错。
的确是万分的可怜;那时候苔丝坐在那儿,就是她的敌人见了,也不会不觉得她可怜,她的嘴唇宛如一朵鲜花,眼睛大而柔和,既不是黑色的,也不是蓝色的,既不是灰色的,也不是紫色的;所有这些颜色都调和在一起,还加上了一百种其它的颜色,你只要看看她一双眼睛的虹彩,就能看出那些颜色来——一层颜色后面还有一层颜色——一道色彩里面又透出一道色彩——在她的瞳仁的四周,深不见底;她几乎是一个标准的女人,不过在她的性格里有一点从她的家族承袭来的轻率的毛病。
她一连在家里躲了好几个月,这个礼拜第一次到地里干活,这种勇气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她不谙世事,只好独自呆在家里,采用种种悔恨的方法,折磨和消耗她那颗不断跳动着的心,后来,常识又让她明白过来。她觉得她还可以再作点儿什么事情,可以使自己变得有用处——为了尝一尝新的独立的甜蜜滋味,她不惜付出任何代价。过去的毕竟过去了;无论事情过去怎样,眼前已经不存在了。无论过去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时间总会把它们掩盖起来;几年之后,它们就会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她自己也会叫青草掩盖,被人忘记了。这时,树木还是像往常一样地绿,鸟儿还是像往常一样地唱,太阳还是像往常一样地亮。周围她所熟悉的环境,不会因为她的悲伤就为她忧郁,也不会因为她的痛苦就为她悲伤。
她也许看清于是什么使她完全抬不起头来——是她心里以为人世间老在关心她的境遇——这种想法完全是建立在幻觉之上的。除了她自己而外,没有人关心她的存在、遭遇、感情以及复杂的感觉。对苔丝身边所有的人来说,他们只是偶尔想起她来。即使是她的朋友,他们也只不过经常想到她而已。如果她不分日夜地离群索居,折磨自己,对他们来说也不过如此——“唉,她这是自寻烦恼。”如果她努力快乐起来,打消一切忧虑,从阳光、鲜花和婴儿中获取快乐,他们就又会这样来看待她了——“唉,她真能够忍耐。”而且,如果她独自一人住在一个荒岛上,她会为自己发生的事情折磨自己吗?不大可能。如果她刚刚被上帝创造出来,一出世就发现自己是一个没有配偶而生了孩子的母亲,除了知道自己是一个还没有名字的婴儿的母亲而外,对其它的事一无所知,难道她还会对自己的境遇感到绝望吗?不会,她只会泰然处之,而且还要从中找到乐趣。她的大部分痛苦,都是因为她的世俗谬见引起的,并不是因为她的固有感觉引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