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性情当真能彻头彻尾改变吗?人之初,性本善,难道外界的力量能使它改变吗?恶劣的命运能使本来善良的灵魂变为恶劣吗?人走进低矮的屋子时,必须弯腰曲背;人的心难道会由于痛苦的压迫过甚而蜷曲、成为残废吗?在每个人的心里,特别是在冉阿让的心里,难道不存在一点原始的火星,不存在一种来自上帝的在人间不朽,在天上不灭的那种素质,可以因善而发扬、光大、受到鼓舞,变成奇观异彩,永远也不会完全被恶扑灭吗?
这些问题严重而深奥。一个生理学家,不管他是谁,只要他看到了土伦这个苦役犯叉着两支胳膊,坐在绞盘的铁杆上休息(这样的时刻正是冉阿让冥思苦想的时候)——链头装在衣袋里,以免拖曳——神情颓丧、严肃、沉默、若有所思的情形;只要看到了这个被法律抛弃的贱人经常对周围的人投以愤怒的目光的神情,只要看到了这个排斥于文明之外的罪犯经常仰望天空、报以严厉颜色的情形,那么,他肯定会不假思索地答道:“不会。”
当然,我们也并不想隐瞒,这样一位作为观察者的生理学家,在这样的场合,也许会看出一种无可挽救的惨局,他也许会替那个被法律伤害了的人鸣冤叫屈,可是,他对于医治创伤的方法,却从来未曾考虑过,也许,他会转过头去,不看那人心上的伤口,并且会像那个掉头不望地狱之门的但丁,把每个人前额上的“希望”二字从这个人的生命中拭了下去,而不管这两个字本是上帝写的。
冉阿让本人的思想状态,我们已经试着分析过了。那么,对于自己的思想状况,冉阿让的分析了解,是不是像我们在本书中为读者进行的分析这样清楚明白呢?在他的精神痛苦出现以后,对于构成他精神痛苦的一切因素,他自己是否看清了呢?他的思想是层层发展的,他日甚一日地被困在许多愁惨的景象之中颠来倒去,多年来,他的精神,就始终被囿于那些景象之内了。这位粗鲁的汉子对于这种思想发展层次是否完全了解呢?他对自己思想的起伏波动是否很清楚呢?这一些我们都不敢肯定,也是不敢相信的。冉阿让实在太没有知识了。他受了许多苦,但对上面讲的那些事,他却迷里迷糊,不知是什么原因所致。有的时候,他甚至还不明白他所感受到的究竟是些什么。他落在了黑暗里,便在黑暗里吃苦,便在黑暗里愤恨,我们还能说,他无所不恨,仇视着一切。他终日生活于暗无天日之中,如同一个盲人或梦游者,瞎摸瞎撞。但是,在某些时候,由于内因或者外因,他也会忽地感到一股怒气向他袭来,突然感到一阵异乎寻常的苦痛纠缠着他。这时,他会感到突然有一道惨淡的、一闪即逝的光,出现在他的周围,而这道光,这道凶光照彻了他的整个心灵,同时也使他生命中那种种险恶的深渊和悲惨的远景,在那道凶光的照射之下,一齐出现在他的前后左右。闪光过去之后依旧是漫漫长夜。这时,他又感到莫名其妙了:自己是在哪里呢?刑罚的最不人道之处,也就是说,它足以残害人的智慧的地方,就是它特别能使人经过一种慢性的毒害之后,逐渐变为野兽,甚至变为一种猛兽。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冉阿让多次企图越狱中得到验证。他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就像一头狼,见笼门一开,便要慌忙出逃,既不考虑后果,也不总结经验。本能对他喊:“快快逃走!”理智对他说:“老实呆着!”但是,面对着那样强烈的引诱,他的理智完全消失,剩下的只是本能。在行动中起作用的只有兽性。重新被捕,受到新的处罚,这更使他惊慌失措。
有一点我们是不应忽略的:他体质强壮,苦役牢里没有人能比得上他。服苦役时,冉阿让比其他人更卖力气,扭铁索,推绞盘,他一人抵得上四个人。他举得起、驮得动非常重的东西,像一个千斤顶。我们顺便说一句,千斤顶这东西从前叫做“骄子”,巴黎菜市场附近的那条骄子山街,便以此得名。冉阿让的伙伴们替他起了个诨名,叫做“冉千斤”。一次,土伦市政厅修理阳台,阳台下面有许多美丽可爱的彼惹雕的人形柱,不料,一根柱子脱了榫,眼看就要倒下来。当时冉阿让正巧在那里,他居然用肩顶住了那柱子,直到有工人赶来修理为止。
冉阿让身体的轻捷比力大更加令人叹服。有些囚徒一年到头梦想着潜逃,于是把技巧和力量结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真正的科学。那些无时无刻不羡慕飞虫飞鸟的囚徒,每日里都在练习一种神奇的巧技。冉阿让有了这样的本领,在墙壁不容易被发现的凸起处找到一个着力点,攀登陡壁。在墙角上,他靠着弯肘和脚跟紧蹬石块不平处的动作,利用背力和腿弯曲产生的伸张力,能够妖魔似的升到四楼。他能采用这种方法直上监狱的房顶。
冉阿让从不笑,话也很少。必须有一种外界的极强烈的刺激,他才会发出一阵苦笑,那苦笑,犹如魔鬼发笑的回音。这怕一年之中难有一次两次。他那神气,仿佛是在时刻留心瞧着骇人之物。
他的确是一副在一心一意想着什么事的样子。
他禀赋不全,智力又受了摧残,凭着他那种不健全的辨别能力,他隐隐约约感到自己身上有一种怪物附着。他在那种阴惨的、半明半暗的环境中过着非人的生活,每每扭颈上看,便既恐怖又愤怒地感到,在他的头顶之上,层层叠叠地有一大堆大得可怕的东西:法律、偏见、人和事,积如高山,高得望不到顶,险得叫人心悸。它的形状使他茫然,它的体积使他心裂。这并不是旁的什么东西,这只是那座不可思议的金字塔,我们称之为文明。在这儿,在那儿,在那堆形体奇异、时静时动、忽近忽远的东西上面,以及在一些高耸入云的原野上面,他看见,在强烈的光照下,一群群的人中个个须眉毕现,这一群是携带棍棒的狱卒,那一群是手持钢刀的警察,另外一群是戴着高冠的总主教,在最高的一片圆光的中央,是一个戴着冠冕、耀人眼目的人——帝王。远处的奇观异彩似乎无法把他从沉梦中惊醒,相反地,倒使他越发悲伤,更加惊惶。法律、偏见、物体、人和事,一切的一切,都在按照上帝的文明指定了的神秘复杂的动态,在他的头上来来去去,并用一种凶残却又平和的,安详却又苛刻的,全然无可名状的态度践踏他、蹂躏他。所有处在噩运之中、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被法律遗忘的人,都有这种感觉,他们觉得整个社会的全部重量都压在了他们的头上,这样的一个社会,对于处于它外边的人来说,对于处于它下面的人来说,是何等的可怕呀!
在这种情况下,冉阿让左思右想,但是,他的思想是怎样一种性质呢?
那一准是磨盘底下的黍粒所想的,如果那黍粒也有思维能力的话。
最终,这种充满了鬼影的现实和充满了现实的鬼蜮替他构造成了一种几乎无可言喻的内心世界。
有时,他在牢里干活,会突然停下来,细细地想他的问题。他的那种与先前相比成熟了起来,但与先前相比却更加混乱的理性起来反抗了。他觉得自己的所有遭遇都是不合理的。他常说自己做了一个噩梦。他望着那个站在几步之外的狱卒,似乎觉得那是一个鬼,那个鬼突然之间给了他一棒。
对他来说,这个现实存在着的自然界是没有多大意义的。我们几乎可以说,太阳、春秋佳日、晴空、四月天的清凉晓色,等等,对于冉阿让来说都是无所谓的。我们不知道是怎样一种黯淡的光经常照着他的心。
最后,如果我们把我们以上所叙述的一切归纳起来,便可以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的话,那么,我们只能说,冉阿让,法维洛勒的一个树木修枝工,一个安分的年轻人,土伦一个顽强的囚犯,经过监狱19年潜移默化的影响,他已有能力做出两种坏行为:第一种行为表现为急切、轻躁、不假思索、完全出自本能地对他所受的苦痛进行反击;第二种行为表现为阴沉、持重、经过平心静气的思考、经过深思熟虑地,然而是按他从痛苦中得出的错误观念行事。他的行为往往经过三个层次:思考、决心、固执。只有具有某种性格的人,即一贯的愤慨、无尽的苦闷的人,才会这样。愤慨和苦闷,受虐待,引起他的深切恶感,因此,产生了对一切人,包括对善良的、无辜的、公正的人——如果世上果真存在这样的人的话——的反抗情绪。他一切思想的出发点和目的,均是对人类法律的仇恨;在这种仇恨发展的过程中,如果得不到某种神智的制止,那么,就可以在一定的时刻变成对社会的仇恨,进而变成对人类的仇恨,进而变成对造物主的仇恨,最后,将变成一种毫无目标的、绝无止境的、凶狠残暴的危害欲,不问是谁,只要是人,便残害之。我们知道,那张身份证称冉阿让“为人异常凶狠”,不是没有原因的。
一年年过去,冉阿让的心肠变得越来越硬,他的眼泪也变得越来越少,直到干涸。19年的狱中生活,他不曾流过一滴眼泪。
八、波涛和幽灵
一个人掉进了海里!
这无关紧要!船是不会停的。风呼啸着,这条阴暗的船要赶路,非走不可。它过去了。
那个人沉了下去,随后又浮出海面,就这样,忽没忽现。他挥舞着手臂,叫喊着。他的喊声被海浪的呼啸声淹没,没人听见。那只船,在飓风里飘荡着,船上的人,包括海员和旅客,正忙着。对那落水的人,甚至连一眼也不再看。这个可怜的人在沧海之中露出的头,只不过是这大海的一粟罢了。
他在广袤的大海上发出了绝望的呼号。驶去的那条帆船简直是个鬼影!他望着它,发狂似的望着它。它越去越远,船影渐淡,船身渐小。刚才他还在那船上,是船员中的一分子。在甲板上他享受着阳光和空气,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现在,他掉进了海里,一切都完了。
他被困在惊涛骇浪之中。他的脚所踏的只是虚空,他不得不沉下去。惊天动地的涛声在他身边呼啸,浪峰波谷弄得他忽上忽下,一缕缕的白练在他的头上飞腾,阵阵狂澜向他喷唾,巨浪张着大嘴,把他吞没了一半;每一次下沉,他都隐约看见那个黑暗的深渊,一些从未见过的奇怪的植物捉住他,缠着他的脚,把他拉近它们;他觉得自己成了漩涡,也成了泡沫的一部分。波涛把他甩上甩下,这无情的海水似乎对他满怀仇恨,眼看着他在苦命挣扎、被呛得死去活来,这样拿他开心。
他振作精神,拼命向前。微弱的气力就要告竭了,他仍与这无边的波涛进行搏斗。
船呢?到哪里去了?在前方,在水天相接、暗淡无光的地方,仿佛还隐约可辨。
狂风在呼啸。在狂风的相助下,波涛格外狂暴,猛烈地向他扑来,仿佛要置他于死地。他听到一片从未听过的怪声,这怪声仿佛来自世外,来自不知名的恐怖的国度。云里有许多飞鸟,如同人生祸患之上的许多天使。此时它们并不理会他。它们在飞鸣,在翱翔;他,则在呼号,在等待死亡的来临。
他觉得自己同时被两种广大无边的东西——海和天,一种是墓穴,一种是殓衣——淹没了。
当夜幕下垂的时候,他因挣扎了几个钟头而筋疲力尽了。那条船,那条载人之舟,已经不见了。孤苦伶仃,置身深渊,他在下沉,他在挣扎,拼命地扭动身体,但身下全是目不能见的渺茫怪物。他嚎叫着。
人全不在了,可上帝呢?
他喊着,不停顿地大喊:“救命!”
水上,没有一点东西;天上,也没有一点东西。
他向空际、向波涛、向海藻、向礁石哀求;但它们都充耳不闻。他向暴风呼叫;然而坚强的暴风不理他的央求,只有太空的号令才会令它屈服。
他的四周是夜色,是暮霭,是寂寥,是奔腾放逐的骚乱,是起伏不停的怒涛。他的体内只有恐怖和疲惫。他的脚下只有一片虚空。没有立足之地。他的尸体将漂浮在那无限凄凉的幽冥里。无底的寒泉涤荡着他僵直的身体。他双手痉挛,握住的只有虚空。狂风,恶云,漩流,狂飙,无用的群星,统统无用!怎么办哪?那失望的人只得听从命运的摆布;那穷于应付的人只得束手待毙。他只得听其自然,任其飘荡而不再抵抗了。瞧啊,从此他跌入了灭亡的阴惨深渊。
啊!历史不停地向前奔腾,途中多少灵魂在丧失。人类社会,就是所有这些被法律抛弃的人的海洋!最惨的莫过于没有救援。啊!这是精神的死亡!
大海乃是收殓被冷酷无情的法律抛掷的牺牲品的深渊。大海,那是无边苦难的总汇。
有一天,漂于这深渊之上的心灵终将变作一具尸体,而谁将使它复活呢?
九、新蚀
冉阿让出狱时,似乎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了这样一句奇怪的话:“你自由了。”但他感觉一切都是不真实的,闻所未闻的。一道未曾体验过的强光,一道人生的真实的光,突然直射到他的心中。但是很快,这道光便黯淡下来。起初,冉阿让想到自由,不禁欣喜若狂,他以为获得了新的生命。但他很快就想到,既然手里拿着一张黄纸身份证,那么,所谓自由,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了。
而且这件事中也还有不少的苦情。按在狱中度过的时日计算,他本应得到171个法郎,但19年中法定的休息日给他去掉了24个法郎,他的储蓄经过七折八扣,已减到109个法郎15个苏。出狱时,他所领到的就是这个数目。
他虽然不明了这里边的名堂,但他认为自己反正吃了亏。我们把事情挑明吧,他认为自己“被人盗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