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汀、大丽、瑟芬和宠儿要求我们送她们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这要求提了快一年了。我们曾答应了她们,可到现在还没有兑现。她们一直不忘这件事,直到现在还时常提起,尤其是对着我,正好像那不勒斯的那些老太婆常对圣詹纳罗喊着说‘黄面皮,快显灵’一样,我们的美人也经常对我们说:‘多罗米埃,你那意想不到的礼物几时拿出来?’同时,我们的父母又常有信给我们。两面夹攻。我认为时间已经到了。我们得商量一下。”
四个人的头碰到一起,多罗米埃把声音压低,鬼鬼祟祟地嘀咕了一阵。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但从那四张嘴同一个时间发出奔放、兴奋的笑声来看,他们肯定要搞一次恶作剧。勃拉什维尔还大声喊起来:“妙不可言!”
他们走进一个烟雾腾腾的咖啡馆,密谋也随之结束。
下星期日举行的四位青年邀请那四位姑娘的一场别出心裁的郊游,便是这次密谈的产物。
三四配四
我们现在的人很难想象45年前学生们和姑娘们到郊外游玩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半个世纪过去了,巴黎近郊的模样已完全改变。从前有公共马车的地方,今天有了火车;从前有游艇的地方,今天有了汽船;那时人们谈圣克鲁圣克鲁,巴黎西郊的一个名胜区。,正如现在人们谈费康费康,英法海峡边上的一个港口。了。1862年的巴黎已经成为一个以全法国作为它的近郊的城市了。
当时在乡间所能得到的一切欢乐,这四对情人都一一尽情地享受到了。这是一个晴朗的夏日,他们开始度暑假。四个姑娘当中,只有宠儿会写几个字,前一天,她以四个人的名义写了一句话给多罗米埃:“欢乐今晨”(宠儿写的这句子中有多处拼写错误)。因此他们早晨5点就乘上去圣克鲁的公共马车。到达目的地后,他们看了一回干瀑布,大家喊道:“有水的时候,肯定很好看!”中午的时候,他们在加斯丹还没有到过的那个黑头饭店里用了午餐,尔后,在大池边的五株林里玩了一局七连环,尔后,登上了第欧根尼的灯塔,尔后,过塞夫勒桥,拿着杏仁饼去押了轮盘赌,在普托采了许多花,在讷伊买了不少芦管笛,沿途吃着苹果饺,其乐无穷。
这四个姑娘犹如出笼的秀目鸟,谈笑雀跃,闹个不停。这是一种狂欢。她们不时地和那四个青年撩打挑逗。他们完全陶醉了。这是人生可爱时代的陶醉!是陶醉着的可爱时代!游啊游,蜻蜓的翅膀颤着。无论你是何人,你总是忘不了这日子的。你是否曾穿越树丛,为跟在你后面走来的粉头拨开枝叶呢?在湿润的斜坡上滑倒,又立即被心上人伸手拉起来,口里娇嗔地喊着:“呀!我的新鞋子!瞧,弄成了什么模样!”你是否有过这种经历呢?
这群青年出游,发生了一件有趣的意外,就是他们遇到了一阵急雨。这使那一群兴高采烈的伴侣,多少有点扫兴,尽管宠儿在出发时曾用长官和慈母式的口吻说过:“孩子们,注意到了吗?蜗牛爬在小路上,这是下雨的兆头。”
这四位姑娘个个秀美俊俏,令人见了心花怒放。有位名震一时的古典派老诗人,名叫拉布依斯骑士的先生,他自己也有美人儿相伴。那天,他也正在圣克鲁的栗树林里徘徊,10点钟左右,这群青年男女打那儿经过,使他心里想到了三位美惠女神指希腊神话中的三个美惠女神,优雅而美丽。,叹道:“只可惜多一个。”勃拉什维尔的情人宠儿,是23岁的大姐,在苍翠的虬枝下领头奔跑,跳过泥沟,穿越荆棘,兴致勃发,好像田野间的青春女神。瑟芬和大丽,形影不离,互相倚偎,互相衬托,力图模仿英国人的风范,与其说是出于友谊,倒不如说是爱俏使然。《妇女时装手册》出了头几期,女儿们的感伤情绪尚处萌发阶段,正如男子们摹仿拜伦,也是后来的事。此时女性的披肩发已开始出现,可瑟芬和大丽的头发是转筒式的。李士多里和法梅依正谈论他们的教师,向芳汀述说戴尔文石先生和勃隆多先生的不同点。
勃拉什维尔则一直挽着宠儿的那件德尔诺式的绒线披肩,仿佛他生就便是在星期天专替她干这件事似的。
多罗米埃总跟着大家,做大家的殿后。他也有说有笑,但总叫人觉得他有一股子家长气,有那么一种专制君王的派头儿。他的显眼的装束是一条象腿式的南京布裤子,用一条铜丝带把裤脚扎在脚底。他一根粗藤手杖在手,能值上两百个法郎。谈笑间,纵然带有一种专制君王的味道,不过,大家还是钦佩他,把他当成自己的头儿。他一向为所欲为。今天嘴里就叼了一支雪茄。真是目空一切,竟敢抽起烟来。
“这个多罗米埃真是与众不同,”大家说,“怎样的裤子!何等的魅力!”
至于芳汀,欢乐成了她的一切。她那一口洁白的银牙,光彩夺目,大概上帝专给了她一项使命,笑的使命。一顶精致的小草帽,上面垂下一条白色的飘带。但她很少戴它,多半是拿在手里。一头蓬松的金发,生来自然飘逸,长就喜欢披散,需要不时加以梳理,犹如仙女撩理遮羞的垂柳。樱桃小嘴,喋喋不休,令人心醉。嘴角上翘,脉脉含情,带有爱里柯尼古代塑像那种逗人放肆的神情。那迟疑的睫毛蔼然低垂,使她那妖冶的面容可望而不可及。她穿一件玫瑰紫薄呢袍,上罩轻罗短衫。这短衫称为“加纳佐”,是马赛人设计出来的新款式。这“加纳佐”本是“8月15”的变音,加纳皮尔大街便是这种读法,乃“晴暖南国”之谓也。一双闪烁发亮的玲珑的古式鞋,鞋带在细质白袜上交叉着。她的这身装扮有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和谐和夺目的光彩。其余那三个,我们交待过,是比较放纵的,都干脆露着胸部,在巴黎的夏季,自然格外妖娆恼人,而在这种大胆的装饰之外,还有金发美人芳汀的那件薄如蝉翼的“8月15”,若隐若现,似盖亦彰,仿佛是一种独出心裁、惹人寻味的艳服,就使这伙女人越发倾城倾国了。这件追求娴静趣味的“8月15”或许会获得海绿眼睛的塞特子爵夫人主持的著名的情宫颁发的服装奖呢。最天真的人有时最高明。这是常理。
脸儿光艳,侧影秀俊,眼睛深蓝,眼睑犹如凝脂,小脚秀翘,腕、踝匀称,美妙天成。皮肤白皙,显露着蔚蓝脉纹。两颊孩童般鲜润,犹如天仙玉女,脖颈石笋样强劲,像是埃岛埃岛,埃伊纳岛,在希腊,1811年考古发现大批塑像。之朱诺朱诺,众神之后。。颈背健而柔,双肩又八成是库斯图库斯图,法国18世纪著名雕塑家。的杰作。一种冷漠的、无声的赏心悦目的神情,一副塑雕般优雅的神态,这便是芳汀。
对于自己的美,芳汀本人是不大知道的。偶尔也会有些好思考的人不动声色地在用十全十美的标准来衡量一切事物,他们遇到芳汀,会把这巴黎式丰采的小女工,想象成古代圣乐的和谐吧。这位出自幽谷的姑娘是有根基的。她在两个方面,风韵和举止方面,都是美的。风韵是理想中的形象,举止是理想中的动静。
我们已经说过,芳汀就是欢乐,我们在此还要说,芳汀也就是贞操。
如果从旁对芳汀仔细进行研究,那就会知道,在她那种年龄,在她那种季节,在她那种爱慕的陶醉中表露出来的,只是一种谦虚谨慎、毫不苟且的神韵。芳汀自己也感到有些惊奇。这是一种纯洁的惊奇,也就是普赛克和维纳斯普赛克,希腊神话中的一个美女,爱神的情人。维纳斯,美神。之间的最细微的不同点。芳汀的手指,长而白,这使她宛如一个拿着金针拨动圣火灰的贞女。虽然她对多罗米埃的一切要求都不拒绝(关于这一点,我们往后会看得十分清楚),但在静止时,她的脸却是端庄的,有时,她会突然表现出一种严峻的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她的欢乐会一下子消失。从欢快到沉思,这中间不用经过什么过渡。一旦这种情形出现,世间就再也不会见到更为奇特、更为动人的景象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庄重,正像女神的鄙夷神情。她的额、鼻和下颏具有线条上的平衡(绝不是比例中的平衡),在她匀称的颜面上,在从鼻底到上唇的那一段非常特别的地方,她有一种似有似无的美妙窝痕,那正是贞静的神秘标志。从前,也正是这种天贞之美,才使红胡子爱上了在挖掘圣像时发现的一幅狄安那狄安那,希腊神话中的猎神。
爱是一种过失。那好吧,这样的话,芳汀的这种贞静便浮于过失之上了。
四多罗米埃高兴得唱起了西班牙歌曲
那天,从早到晚都在朝气中飞过。整个大自然好像在过节,在嬉笑。圣克鲁,花坛阵阵吐着清香,塞纳河畔的清风时时拂着翠叶。枝头迎风弄舞,蜂儿围着茉莉花上下翻飞,彩蝶在蓍草、苜蓿和野麦间婆娑弄姿,成群的飘泊者——小鸟在法兰西国王森严的苑林之内飞掠。
四对情侣,喜气洋洋,嬉于阳光之下,游于田野、花丛、树林之中,光艳照人。
他们就像来自天上的神仙一样谈着、唱着、舞着,互相追逐,时而扑蝶,时而采花。姑娘的粉红桃花袜被那深草朝露沾湿了。她们是鲜艳的,她们是疯狂的,对人毫无恶念,每个姑娘都随时随地接受各个男子的吻,惟有芳汀,固守在她那种多愁易怒、半推半就的抵抗里。她的心是专爱的。“你,”宠儿对她说,“你老是这样。”
这是欢乐。这对对情侣的所作所为是对人生和自然发出的一种强烈的呼声,使天地和万物都放出了光,充满了爱。从前有一个仙女特地为痴情男女造就了树林和绿阴,从此便有了情人的不尽的缠绵。只要一天有原野和学生,这种趣事就会没完没了,朝朝暮暮,暮暮朝朝,绝无穷期。因此思想家无不怀念春光。王孙公子、磨刀匠、公卿、缙绅、朝廷中人和城市中人(从前有这种说法)不分贫富贵贱,统统成了那仙女们的顺民。俊男俏女们欢笑着,追逐着,这使整个天地之间充斥了喜悦的光彩。上帝为众侣牵绳,爱使普天同庆。草丛内的追逐,娇喘的喊叫,唱歌般的俏骂,顺手搂起的细腰,口中传递着的樱桃,凡此种种,都如燃炽的烈火,冲上九霄。美丽的姑娘们甘愿献上娇媚柔情,似与日月争辉。哲学家、诗人和画家凝望此景此情,无不心驰荡漾,不知所以。华托华托(1684——1721),法国画家。号召到爱乡去。朗克雷朗克雷(1690——1743),法国画家。凝视着他那些飞入天空的仕女,狄德罗狄德罗(1713——1784),法国哲学家。赞颂爱情,杜尔菲杜尔菲(1567——1625),法国作家。甚至说古代的祭司们也免不了触景生情,为之心动。
午餐过后,那四对情侣到了称为王家方城的地方,观摩了那株新从印度运来的植物(我一时忘记了它的名称。它曾轰动一时,把巴黎人全都吸引到了圣克鲁)。这是一株新奇、悦目、枝长的小树,细如线缕的枝子不计其数,它们蓬散开来,那上边却没有叶子。枝条之上开着成千上万小小的白团花,犹如插满花朵的头发。成群结队的人去看它,赞美之声不绝于耳。
看完了树之后,多罗米埃对大家说:“我请你们骑毛驴!”于是与赶驴人讲价钱。谈妥了,他们便从凡沃尔到伊西转圈子。没料到,到了伊西,有了意外的收获,正当他们路过时,由军需官布尔甘占用的那个国有公园的门恰巧洞开。这样,他们穿过铁栏门,进到园中,在岩洞看到了那位好像木头人一样的隐修僧,在著名的明镜厅里他们又尝试了那些神秘的小玩意。这小玩意实为一种放荡的陷阱。一个成为巨富的登徒子或变作普利阿普斯普利阿普斯,园艺畜牧、生育之神。的杜卡莱杜卡莱,18世纪初法国喜剧家勒萨日所作喜剧中的主人公,原是仆人,经过欺诈钻营,成了巨富。,玩这玩意是再合适不过的。他们荡了一会儿秋千。这里有个秋千网,秋千是系于伯尔尼神甫祭过的两棵栗树上的。姑娘们轮流着荡起来,裙子飞扬,如果戈洛治戈洛治(1725——1805),法国画家。在场,肯定会抓住这个题材的;正在这时,那位图卢兹人多罗米埃(他的性格与西班牙人有些渊源,图卢兹与托洛隆是姊妹城)大概是因为看见一个美丽的姑娘在树间的绳索上荡来荡去而有所感,便用一种情致缠绵的曲调,唱了一首旧时的西班牙歌曲:
我来自巴达霍斯,
我从巴达霍斯到来,
爱的力量,打消徘徊。
我全部的灵魂
集中在我的眼里。
为什么?
因为看见了你的腿。
只有芳汀一个人不肯玩秋千。
“这种人就会装腔作势。”宠儿感到有些气愤。
丢了毛驴,又有了新的快乐——他们坐上了船。坐在船上,他们从巴喜到了明星区便门。我们说过,他们是早晨5点钟起身的。但他们并不感到疲倦。宠儿说:“星期日疲倦不与我们做伴,每逢星期日它们也要去休息的。”3点钟左右,这四对乐不思蜀的朋友,又上了俄罗斯山,那是当时在波戎高地上架起来的一种新奇建筑物,我们从爱丽舍广场的树梢上望过去,便可以望见它那蜿蜒曲折的线路。
宠儿不住地喊着:
“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儿?我就喜欢新鲜玩意儿!”
“不必急。”多罗米埃回答说。
五去蓬巴达酒家
虽说星期日没有疲倦,可是当这四对恋人从俄罗斯山下来以后,也终于感到有些疲倦了。他们也感到了饥饿。眼前有个有名的饭店老板蓬巴达在爱丽舍广场开的分店,称为蓬巴达酒家,从里沃利街,从德乐麦通道旁边他们看到了它的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