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好像已经说过,1815年他已经75岁。但是,看上去他似乎不足60。他身材矮胖,为了减肥,他时常喜欢作长距离的步行;他腿脚尚健,只是背有些驼。这全不重要,我们不打算在这上面作出什么结论。格列高利十六格列高利十六(1765-1846),罗马教皇。80岁了仍然身躯挺直、笑容满面,但他却是一个坏主教。老乡们说卞福汝是个“美男子”,然而,人们在他身上看到的倒是他和蔼的性格,并非他的美貌。
谈话时,他不时嬉笑,颇具孩子气,这也是他的与众不同之处。我们已经说过,与他接近,我们就会感到身心舒畅,他的谈笑能带来满座春风。他的脸色红润,笑时,一口雪白的牙齿增添了一种坦率和平易的神情,有这种神气的一个壮年人能够被人称为“好孩子”,一个老人能够被人称为“好汉子”。我们记得,当年,他留给拿破仑的印象正是这样的。给人的第一印象他就是一位好汉子。但是,如果我们和他接触上几小时,对他运用心思的劲头不必多加在意,那么,眼前那个好汉子的形象便会慢慢变化,会变得令人莫名其妙地肃然生畏起来。他的前额广而凝重,衬托着白发,思考的神态会令人备感威严;这是慈祥加威严。慈祥之气在不停地广布人寰,威严之慨在不停地摄取人心。一个笑容可掬的天使,一面在缓缓展开他的翅膀飞翔着,一面不停地发出微笑,见此光景,我们如何不受感动?你会感到,有一种敬意,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敬意在你的心中油然而生,于是我们感到,在我们面前的,确是一位坚定、饱经沧桑的仁厚长者,他的胸襟既然如此的开朗,那么,他的思想也就必然是非常温柔敦厚了。
主教的每一天都忙碌而充实:祈祷、上祭、布施、安慰伤痛的人、招待过往的人,学习、劳动,有时还在地上耕耘。他节食、克己、信人。“充实”二字是恰当的。因为他做这些事时,还洋溢着善良的思想和语言,直到日臻完美的境界。如果到了晚上,那两个妇女退去休息了,由于天冷,或是下雨,他不能到园子里去呆上一两个钟点再去就寝,那么,他那一天就觉得过得不够满足。仰观太虚寥廓的夜景,他心中会涌起一种神圣之感。有时,夜深人静之后,两个老妇人如果还没有入睡,她们常常听见他在几条小道上缓步徘徊的脚步声。他独自一个人,心中的静谧,犹如天空的静谧,他在独自享受虔诚和恬静,黑暗中,体察着无形的上帝和有形的星斗之美。夜花在献着它的香气。他,他献出了他的心。他的心像是一盏明烛,在闪闪繁星的中央亮着,在造物的无边无际的光辉之中漂流着。他自己也许说不出,萦绕于他心头的究竟是些什么,他只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体内飞散出去,又有什么东西降落回来。这分明是心灵在与宇宙进行神秘的交流!
他能够感知上帝的伟大,觉得自己与上帝同在。一想到绵绵无尽的未来他就产生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之感;古往无可穷尽,感觉更是神秘渺茫;整个宇宙在他脚下延伸着,永无止境。他不强求了解这无法了解的现象,他不穷究上帝,但他凝神注视着这一切。他感到心旷神怡。他设想原子的奇妙结合能使物质具有形象,在组合时,能够产生力量,整体能够创造个体,空间能够创造广长,无极能够创造无量,并能以光示美。如此生生灭灭,了无尽期,因而产生了生与死。
他在木凳上坐下,依着一个朽了的葡萄架,透过那些果树的暗影,仰望群星。1/4亩的地方,树木种得不多,房屋那样挤,但是,他感到满足,留恋这一切。
这个老人的空闲时间很少,有点空闲时间在白天已被园艺占去,晚上还要冥思苦想,终日排得满满的,他何求之有?下有小园,上有天空,这足以供他反复景仰上帝最为美妙、最为卓绝的工作了。的确,这已十全十美,无所奢求了。一片小小的园地供他盘桓,一片浩阔的天空供他神游。脚下有东西供他培植收获,天空有景物供他探讨思索;地下有鲜花数朵,天上有明星万颗。
十四、他的思想
最后,我们还有几句要说。
上面对卞福汝主教这种较详细的描绘,特别又赶上我们这样一个时代,很可能赋予迪涅的这位主教一副泛神论者(暂且使用这样一个当前流行的词语)的面孔,加之我们这个世纪的哲学流派繁多,致使那些众说纷纭的观念时时会在生活孤独、情绪沉寂的人的精神内扎根发芽,直到取宗教思想的地位而代之,因此,我们的叙述,使人们产生一种这位主教有他一套独特的人生观的感觉。无论这对他是一种指责还是一种赞扬,我们都应当强调指出,凡是认识卞福汝主教的人,没有一个人抱有那样的想法。这些人都认为他光明磊落,智慧异常。他的这种智慧,完全是由从他的内心世界发出的光构成的。
他绝不墨守成规,而是富于创造性。他讨厌深奥的思辨;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窥探过玄学。使徒使徒,基督的十二大弟子之一。行事可以豪放不拘,但作为主教却应当兢兢业业。也许他认为某些问题应当是留给那些大智大慧的人去探讨的,如果他在那里刻意探究,便觉于心不安。玄学之门是神圣骇人的。那些幽暗的洞口,都向人敞开着。但是,有种声音会阻止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进不得!”这声音明明在说进去的人将遭不幸。有些天才,他们置身于教理之上(不妨如是说),从抽象观念和唯理学说闻所未闻的高度,向上帝提出他们的见解。名为祈祷,实为放肆的抗争;名为颂扬,实为发难。他们在向绝壁迈进。这是一种导致烦恼和负疚的劳作。
人类的遐想永无止境。人不断地遐想,不避艰险,分析研究并深入追求自己所赞叹的美境。我们几乎可以这样认为,世间存在着一种奇妙的反应作用,这种作用表现为:人类的遐想可以令宇宙变得惊奇,而这种令人惊奇的宇宙又反过来令人产生遐想。这样,它们围绕着我们的这个神秘世界纳其所吐,吐其所纳;瞻望人的人也就很有被人瞻望的可能。无论怎样,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这样一些人(如若他们仅仅是人),在他们的梦幻中,可以清晰地出现绝对真理的巅峰,出现无极那令人触目惊心的身影。卞福汝主教可不是这样的人,不是这种天才。他也许害怕那种绝顶的聪明。有几个人,并且才气横溢,像斯维登堡斯维登堡(1688——1772),瑞典通灵论者。和帕斯卡分帕斯卡分(1623——1662),法国学者。,就都是聪明绝顶而堕入精神失常状态的。诚然,强烈的梦想,对人的身心也有益处,人们可以沿着这些险路,进入理想的至善境界。可是主教,他却选择了一条捷径——《福音书》。
他绝对不打算让自己的祭服上出现以利亚以利亚,犹太先知。法衣上的那种皱褶,对于这黑暗世界中人和事的兴衰更迭,他不寄托任何希望,不希望能够使一事一物的微光集成烈火。在他身上,人们丝毫闻不到那些先知和方士们的味道。他那颗质朴的心所知道的,只是爱,如此而已。
正因为如此,他很有可能把祈祷发展成为一种憧憬。然而,这仍然是一种祈祷,是充满爱的那种祈祷,而绝不能视为脱离经文的异端。如其不然,圣泰莉莎和圣热罗姆岂不全成了异端吗?
他常常照顾那些生命垂危、在床上呻吟的人。在他的眼里,这个世界就是一片病苦。既然遍地皆是伤病,那就太需要自己随处过问寒暖,治病救人了。他不想猜破谜底,只顾包扎创伤。人间事物的惨状使他陡生悲天悯人之心,他尽其所能想找出最为妥善的、可以安慰人心、解除痛苦的办法来,以便慰藉自己、影响他人。世间存在的万事万物,对这位难得的慈悲神甫,都是引起恻隐之心和济世宏愿的永恒的动力。
许多人在挖掘黄金,他却只开发怜悯。普天之下的愁苦便是他的宝藏。他的行善机会特别多,因为贫苦随处可见。“你们应当彼此相爱”,他说,果能如此,足矣!足矣!这便是他的全部教义。一天,我们曾经提到过的一个人,也就是那个自命为“哲学家”的上院议员对他说:“您瞧瞧这世上的情形吧,人们发动战争,谁取得了胜利,谁就把握了真理。您的‘互爱’只是妄说而已。”卞福汝主教并不和他争论,只是说:“好吧,即使是妄说,但有一点总不会错:人的心应当隐藏在那里,如同珍珠隐于蚌壳。”实际上,他自己便隐藏在那里,生活在那里,且心满意足。对于那些诱人而又骇人的重大问题,诸如抽象理论,无可揣摸的远景,形而上学等等,他都把它们抛在一边,留给上帝的信徒和否定上帝的虚无论者去处理。这些玄论中有什么命运、善恶、生物的争斗、人的知觉、动物的半睡眠半思维状态、死后的转化、坟墓内生命之终结、宿世恩情、费解的永恒的“自我转接”、要素、实体、色空、灵魂、本性、自由存在、必然性,还有高得可怕、深得吓人、只有那些代表人类智慧的巨神才能俯身察看的什么问题,还有什么卢克莱修卢克莱修(前98——前55),罗马诗人、摩奴摩奴、印度神话中之人类始祖、圣保罗和但丁曾以炬火一般的目光凝神仰望过仿佛能让群星跃出的浩瀚天空,等等,不一而足。
卞福汝主教是一个普通的人,他所涉猎的是那些幽渺问题的表面,而不求甚解:他既不深究,也不推波助澜,为的是不使自己的精神受到骚扰。但是,在他的心灵深处,对于幽冥,却是怀着一种深厚的敬畏之情的。
一、再陷泥潭
一黄昏时,他已走了整整一天
1815年10月初的一天傍晚,离太阳落山大约还有一个小时,一个人步行来到了小小的迪涅城。三三两两的居民从各自的家门或者窗口探出头来,用一种不安的神情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他的衣衫之褴褛,在这小镇之上,不可能再看到第二个。这人中等身材,体格粗壮,正值盛年,大概是46或者48岁。一顶带檐的皮便帽压得很低,刚刚露出眉心,他那被太阳晒得黝黑、正在淌着大汗的脸的上部被遮去了。从他那扣着一个小银纽的黄色粗布衬衫里,部分胸脯袒露出来,毛茸茸的。领带像根绳子,蓝色的棉布裤脏破不堪,一边的膝头部位成了白色,另一边则是个窟窿;一件褪了色的布衫褴褛到了极点,两个肘部各用麻线缀着绿呢布,是为补丁;他背着一只布袋,装得满满的,也扣得紧紧的;手里拿着一根带疙瘩的粗棍子,没穿袜子的双脚踩在两只钉鞋里;没留头发,但胡须很长。
这个潦倒的人徒步奔走得浑身热汗淋漓,狼狈不堪。
他的头发本来是剃光了的,但现在又长了出来,满头毛茸茸的。看得出,头发不曾修剪过。
谁也不认识他。他只不过是一个过路者。他从哪儿来呢?从南方来,或者从海滨来。因为他进迪涅城所经过的路,正是七个月前拿破仑皇帝从戛纳去巴黎时所经过的路。这过路人显得异常的疲乏,可以肯定他已经不停地走了一整天。住在下城旧区里的许多妇女在他经过的路上看见过他,见他在加桑第大路的树下歇了一会儿脚。还见他在广场边上的水管里喝了些水。他肯定是渴坏了,因为跟在他后面起哄的那些孩子还看见,他走了不过两百步,又在小菜场的水管下喝了水。
在巴特维街转角的地方,他向左转,到了市政厅。他进了市政厅。从进去到出来,只有一刻钟。有个警察坐在门前的石凳上,那正是3月4日德鲁埃将军站在上面向吓得魂不附体的迪涅城民众宣读茹安港茹安港,靠近戛纳,1815年3月拿破仑在此登陆时曾发布宣言。宣言的那条石凳。那汉子脱下便帽,向那警察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
警察没有还礼,只是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样,用目光送他向远处走去后,就进市政厅里去了。
迪涅有一个叫做“柯耳巴十字架”的旅舍,装饰得非常讲究,店主名唤雅甘·拉巴尔。他与另一个曾当过向导指替拿破仑当向导。的拉巴尔有亲戚关系。另一个拉巴尔在格勒诺布尔也开一个旅舍,名叫“三太子旅舍”。这城里的人都知道。据传说,正月间,贝特朗将军曾经乔装为一名车夫,在那一带往来过多次,曾把许多十字勋章分给一些士兵,把大量的拿破仑金币分给一些士绅。有一点是真实的:皇帝进入格勒诺布尔之后,不肯住在省长公署里,就谢过那位市长,说:“我要住到我认识的一位好汉家里去。”他去的地方便是那三太子旅舍。三太子旅舍的那个拉巴尔自然荣耀异常,而他的荣光则一直照射到了25法里之外,照射到这个“柯耳巴十字架”旅舍的拉巴尔这里。城里的人都说这里的拉巴尔是那里的拉巴尔的堂兄弟。
“柯耳巴十字架”旅舍在当地是首屈一指的,而那个衣衫褴褛的人正向这家旅店走去。他走进了厨房。厨房的门是临街的,地面也和街道一般平。灶台上,灶眼里蹿出火苗;壁炉里炉火正旺。旅舍主人是兼做厨师的,正忙前忙后,下管灶里的火,上顾锅内的菜。他要为许多车夫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可以听得见,车夫们正在隔壁房间里大声地谈笑。旅行的人都知道得很清楚,没有什么人吃得比他们再好了。长长的叉子上有一只肥田鼠,它夹在一串白竹鸡和一串雄山雉的中间,在火上转动着。灶上,两条乐愁湖的青鱼,一尾阿绿茨湖的鲈鱼正烹煮着。
门开了,主人一听便知又有客人进来,头都不抬,两只眼睛仍然盯着炉火,问道:
“先生需要什么?”
“要吃,要睡。”那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