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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什么脱离联邦啊,什么战争啊——这些词儿说来说去,斯佳丽早就听腻了,这会儿她听到这些词儿就更是痛恨,因为一说起这两个词儿那些男人就会一连几小时站在那儿,争相高谈阔论,她就没机会向阿希礼摊牌了。当然仗是打不起来的,这点大家心里都明白。他们只是喜欢谈,喜欢互相发表见解。

查尔斯·汉密顿并没跟其他人一样站起来,他一看自己总算可以单独跟斯佳丽在一起了,就靠近她,借着爱情的力量壮胆悄声作了一番表白。

“奥哈拉小姐一我一我已经决定了,如果仗真的打起来了,我就到南卡罗来纳州去应征人伍。据说韦德·汉普顿先生正在组织一支骑兵部队,我当然想跟他一起去。他这人真了不起,又是我父亲的至交。”

斯佳丽想,“我该怎么办一为他欢呼吗?”查尔斯一副向她剖露心里的秘密的表情。但她想不出什么话可说,只是望着他,心里一边想着男人怎么都这么笨,居然认为女人对这种事感兴趣。他却把她这副表情当成默许,顿时放开胆子接着说一“如果我去了一你会——会难过吗,奥哈拉小姐?”

“我每天晚上都会趴在枕头上哭的,”斯佳丽说,这话原是一句戏言,不料他竟按字面的意思理解了,乐得脸也红了。她一只手原来藏在衣裙里,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慢慢伸进去,紧紧握着她的手,自己竟这么大胆,她居然也能默许,真让他激动不已。

“你会为我祈祷吗?”

“好个傻瓜!”斯佳丽怨恨地想着,一面偷偷朝四周看了一眼,希望有人来替她解围。

“你会吗?”

“哦——会的,汉密顿先生,真的。每天晚上至少念三遍叶玫瑰经》!”

查尔斯赶紧朝自己周围看了看。他屏住呼吸,收紧腹部肌肉。现在几乎就剩下他们俩在这儿了,这可是难得的机会。而且,即使再遇上这种天赐良机,他也可能没这份勇气了。

“奥哈拉小姐一我一定得告诉你一件事。我一我爱你!”

“是吗?”斯佳丽不经意地说,一面不住地朝争论不休的人群中张望,看见阿希礼仍然坐在玫兰妮脚边说话。

“是的!”查尔斯悄声说,他一向以为年轻姑娘碰到这种情况不是又笑又叫,就是昏过去,她却既没笑,也没叫,又没昏,真让他欣喜若狂。“我爱你,你是我认识的姑娘当中最一最一”他平生还是第一次这么大胆。“最美丽、最可爱、最温和、态度最可亲的一个,我一心一意爱着你。我不敢指望你会爱上我,但是,亲爱的奥哈拉小姐,要是你能给我以鼓励,我会不惜去做任何事来讨你欢心。我愿意——”

查尔斯停住了,因为他想不出什么上刀山下火海的难事来真正证明他的深切感情,因此他就干脆说院野我要跟你结婚。”

斯佳丽一听见“结婚”两个字,心里怦然一动,一下子回到现实中来。刚才她一直都在想着结婚,想着阿希礼,这时按捺不住心里的烦恼,朝查尔斯看了一眼。这愣小子干吗非要挑她异常烦恼的日子向她倾吐衷情呢?她仔细看着那双向她求爱的棕色眼睛,根本就看不出害羞的小伙子那种初恋之美,也看不出实现理想后的那种崇敬之情,更看不出有如烈火烧身的那种狂喜和柔情。斯佳丽见惯了向她求婚的男人,见惯了比查尔斯·汉密顿更有魅力、更有手腕的男人,这些男人决不会在她心里想着更重要的事的宴会上向她求婚。现在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满脸通红,傻里傻气。她恨不得跟他说,他长得傻里傻气。好在母亲平时教过她的两句应急的话自然而然来到嘴边,由于习惯的作用,她垂下眼睛,喃喃地说院“汉密顿先生,承蒙厚爱提出让我做你的妻子,不过这事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是个一箭双雕的妙法,既可以保留男人的脸面,又可稳住他,查尔斯果然上了钩,好像从未见识过这种香饵似的,一下子中了她的计。

“我会永远等下去的!除非你同意了,我才会要你跟我结婚。奥哈拉小姐,请你跟我说我还是有希望的。”

“唔。”斯佳丽说。她眼尖,已注意到阿希礼没有站起身参加有关战争的讨论,正抬头对玫兰妮微笑呢。这个抓着她的手的傻瓜只要肯安静一会儿,她也许就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了。她一定得听听他们的谈话。玫兰妮究竟对他说了些什么,才让他眼睛里流露出很感兴趣的神情呢?

查尔斯的话把她竭力要听的话搅得什么也听不清。

“哦,别出声!”她对他嘘了一声,连正眼也不看他一下就拧了他一把。

查尔斯听她一声呵叱不由大吃一惊,一开始感到害臊,脸都红了,随后,见她眼睛盯着他妹妹玫兰妮,这才笑了。原来斯佳丽是生怕人家听见他的话呀。她惟恐他们的话被别人听到,自然不免又窘又羞,有苦难言了。想到这里查尔斯不由得产生了一股从未有过的男子气,因为这是他生平头一回使姑娘受窘。这种激动的心情可真让人陶醉。他摆出一种自以为是不在乎的神情,并稍有分寸的回拧了斯佳丽一下,表示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完全懂她的意思,也接受她的责备。

他的拧她根本没感觉到,因为她清清楚楚听见了玫兰妮娇滴滴的声音,那是她一大媚人之处:“恐怕我不能同意你对萨克雷的看法。他是个玩世不恭的人。我看他不是狄更斯那样的正人君子。”

对男人说这种话多傻呀,斯佳丽想着不禁松了口气,差点噗嗤笑出声来。唉,她只不过是个书呆子。人人都知道男人是怎么看待书呆子的……要让男人感兴趣,并保持兴趣,就是跟他谈他的事,再慢慢把话题绕到你自己身上,就此保持住别再绕开。要是玫兰妮一直在说院“你真了不起!”或是“你怎么会想到这种事的?要是让我想,我这小脑袋瓜会胀破的!”斯佳丽听了就会有理由感到惊慌了。可她呢,男人坐在她身边,她竟像在教堂里一样一本正经地说话。看来斯佳丽的前途更乐观了,她乐得眉飞色舞,眼睛转到查尔斯身上,冲着他微笑。他看到她这种亲热的神态不由心花怒放,竟抓住她的扇子拼命摇个不停,把她头发都扇乱了。

“阿希礼,你还没发表高见呢。”汤姆·塔尔顿从吵吵嚷嚷的人堆里转过身来说,阿希礼这才说声抱歉,站起身来。斯佳丽看到他那副慵懒的样子如此文雅,他的金发和小胡子在太阳光下显得如此晶亮,心里暗想,在场的人谁也比不上他英俊。连上了年纪的人也静下来听他说话。

“噢,诸位先生,如果佐治亚州要打的话,我就跟去打仗。要不然我干吗还参加骑兵连呢?”他说。他的灰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了昏昏欲睡的神情,代之以斯佳丽从未见过的激情。“不过,我跟我父亲一样,希望北方佬会让我们过太平日子,不要打仗一一”他微笑着举起一只手,因为方丹家和塔尔顿家的几个小伙子七嘴八舌地闹起来了。“是啊,是啊,我知道我们受了侮辱,受了欺骗一一但如果我们处在北方佬的地位,换成是他们想脱离联邦,那我们又会怎么办呢?大概也会差不多吧。我们也不会喜欢这种事的。”

“他又来了,”斯佳丽想。“老是站在人家的立场替人家着想。”对她来说,争论中总归只有一面是正确的。有时,阿希礼真让人难以理解。

“我们的头脑别太发热了,还是别打什么仗吧。世界上的痛苦大多是战争造成的。等战争结束了,大家也就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斯佳丽不由嗤之以鼻。幸亏阿希礼素有勇敢无畏的名声,使他无懈可击,否则就要惹麻烦了。她正这么想着,一片愤怒激昂的、吵吵嚷嚷的反对声冲着阿希礼来了。

凉亭里,那个从费耶特维尔来的聋老头捅捅印第亚说:

“怎么回事?他们在说什么?”

“战争!”印第亚用手掌弯成个话筒凑在他耳边,“他们要去跟北方佬打仗!”

“战争,是吗?”他一面叫着,一面摸索着拿起身边的拐杖,使劲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好多年没显出这么旺盛的精力了。“我要跟他们说说打仗的事。我打过仗。”原来麦克雷先生家的女眷厉害,不准他出声,所以他很少有机会谈论战争。

他迈着僵硬的步伐急忙冲到人群里,挥舞着拐杖,大声嚷嚷起来,因为他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不久就独霸全场了。

“你们这些吃了枪药的愣小子,听我说。你们别一天到晚想着打仗。我打过仗,我知道。我参加过塞米诺尔战争之后,还像个大傻瓜似的又去参加了墨西哥战争。你们不知道打仗是什么滋味。在你们看来打仗就是骑上骏马,姑娘们向你扔鲜花,然后凯旋归来成了英雄。其实,不是这么回事。根本不是!打仗就意味着挨饿,意味着在潮湿的地方睡觉,害麻疹和肺炎。不害麻疹、肺炎就闹肚子。是啊,先生,打仗对肚子有什么害处呢一一不就是害痢疾这类毛病呗一一”

太太小姐羞得脸都红了,麦克雷先生老爱提起八辈子前的事,那年代正如方丹家老奶奶和她那令人发窘的响嗝一样,大家都想忘掉它。

“快去把你外公拉回来。”老头的一个女儿悄悄对站在身边的一个丫头说。“哎呀,”她对身边那些焦急不安的妇女说,“他是一天比不上一天了。你们信不信,今天早晨他还找玛丽一一她才十六岁呢一一他竟说:‘喂,姑娘……’”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了悄悄话,那个外孙女趁机溜了出去,想劝麦克雷先生回树荫下的座位上去。

在树下转来转去的人很多,姑娘们都在兴奋地嬉笑,男人都在热烈地谈论着,只有一个人似乎很镇定。斯佳丽的眼光转向瑞特·巴特勒,只见他背靠着一棵树,两手深深地插在裤袋里。自韦尔克斯离开他以后,他就一个人站在那儿了,人们的谈话越来越激烈,他却一句话也没说过。留得短短的黑胡子下的那两片红唇朝下撇着,那双黑眼睛里隐隐流露出深感可笑的轻蔑一一就像在听孩子们吹牛似的蔑视。一副非常令人讨厌的笑脸,斯佳丽想。斯图特·塔尔顿红发蓬乱,两眼闪光,嘴里一遍遍说着,嗨,只要一个月我们就能打败他们!上等人总比下层暴民会打仗。一个月一一嗨,打一仗就——”

“诸位先生,”瑞特·巴特勒原来是一直在静静听着,听到这里不由说道,一口查尔斯顿口音,没有抑扬顿挫,慢声慢气的,他靠在树上没动,双手仍插在裤袋里没拿出来。“我可以说句话吗?”

他的神态和眼神里都含着轻蔑,他正想方设法模仿这些人自己的态度来嘲弄他们,虽然骨子里轻蔑,外表上还是装得彬彬有礼。

那帮人都回过头来望着他,并仍像平时对待外人那样,对他以礼相待。

“你们有谁想到过梅森-狄克逊分界线以南一带连一家大炮工厂都没有?有谁想到过南方的铸铁厂有多么少吗?有谁想到过毛纺厂、棉纺厂和制革厂有多么少吗?你们是否想到过我们连一艘军舰也没有,而北方佬的舰队只用一个星期就可以封锁住我们的港口,从而使我们的棉花不能向国外销售了?不过一一当然一一这些事诸位先生都已经想到了。”

“哎,他把这些小伙子当成一群笨蛋了!”斯佳丽愤愤地想着,脸蛋涨得通红。

显然,当时心里这样想的人不止她一个,因为有好几个小伙子都已准备挺身而出了。约翰·韦尔克斯立刻不露痕迹地回到说话人身边,似乎要加深在场人的印象,这个人是他的客人,再说还有太太小姐在场呢。

“我们大多数南方人的毛病是,”瑞特·巴特勒接着说,“我们不是外出旅行得很少,就是从旅行中得益不多。当然诸位先生都是走南闯北的。但你们看见了什么呢?欧洲、纽约、费城,当然啦,夫人小姐们去过萨拉托加,”他对着凉亭里的那些人欠了欠身,“你们看到了旅馆、博物馆、舞厅和赌场。回家来后你们还是以为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南方。至于我,虽然出生在查尔斯顿,但最近几年我一直呆在北方。”他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仿佛他明白在场的人都知道他不再住在查尔斯顿似的,并且表露出即使他们都知道,他也毫不在乎。“我见过好多你们大家没见过的事。我见过成千上万的移民只是为了点儿吃的和几块钱,就甘愿为北方佬打仗,我还见过工厂、铸铁厂、造船厂、铁矿和煤矿一这些都是我们没有的东西。唉,我们有的只是奴隶、棉花和傲慢罢了。他们用不了一个月就会把我们打败的。”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四周一片沉寂。瑞特·巴特勒从上衣口袋拿出一块上等的麻纱手帕慢腾腾地掸去袖子上的灰尘。随后人群里传来一阵大势不好的唏嘘声,凉亭里也传来一阵喃喃声,这声音听起来就像一群刚受惊扰的蜜蜂发出的声响。尽管斯佳丽气得直往脸上涌的血尚未消退,但她是个讲求实际的人,不由得暗暗想到这人说的话倒也不错,而且听上去也很有道理。啊呀,她还从来没见过一家工厂呢,也不知道有谁见过工厂。不过,即使这些话是真的,他发表这么一个长篇大论也算不得是上等人一再说又是在宴会上,大家本来正玩得痛快呢。

斯图特·塔尔顿皱着眉,跟布伦特一起走到瑞特身边。当然,塔尔顿家这对孪生兄弟一向很讲礼貌,即使给惹火了,他们也不会在宴会上大闹。然而,这批太太小姐倒都觉得兴奋之极,因为她们难得亲眼目睹吵闹拌嘴的场面。通常都是听人家传说的。

“先生,”斯图特用很重的语气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瑞特看着他,眼光虽礼貌,但也含着嘲弄。

“我的意思是,”他回答说,“拿破仑一也许你听说过他吧?曾说过,‘上帝站在最强大的军队一边!’”他向着约翰·韦尔克斯转过身去,以一种真诚的彬彬有礼的态度说。“你答应过让我参观你的藏书室的,先生。是否请你现在就带我去看看?今天下午我恐怕得早点回琼斯博罗去,那儿还有点事要办。”

他转过身,面对大家,脚后跟嘻嚓一并,像个舞蹈大师似的鞠了一躬,这一躬,由如此威武的人做出,可算姿态优雅了。这一躬同时又盛气凌人,无异于打了人家一个耳光。鞠完躬,他就跟约翰·韦尔克斯穿过草地而去,只见他昂着乌黑的脑袋,令人不舒服的笑声一阵阵传到桌旁的人群中。

大家先是惊愕得一片肃静,接着嗡嗡声又响起来了。印第亚疲惫地从凉亭里的座位上站起身来,向愤怒的斯图特·塔尔顿走去。斯佳丽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但看到她仰望着他那张阴沉的脸时的眼神,倒让斯佳丽觉得有点内疚。这种眼神跟玫兰妮望着阿希礼时的眼神是一样的,只是斯图特看不出来罢了。原来印第亚真的爱上了斯图特。这让斯佳丽一下子想到,若不是自己一年前在那次政治演讲会上公然跟斯图特调情,他也许早就跟印第亚结婚了。不过马上又想,要是姑娘自己笼络不住自己的男人,这可不是她的过错,这一想,那点内疚感顿时消失了。

斯图特终于对印第亚笑了,但笑得很勉强,他还对她点了点头。大概印第亚是在求他别去找巴特勒先生的麻烦吧。随着客人们起身离座,掸掉身上的面包屑,树下出现了一阵彼此间很有分寸的骚动。妇女们招呼着老人和小孩,并把他们聚在一起动身离去。姑娘们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地往房内走,上楼到卧室里去聊天和午睡了。

除了塔尔顿太太,所有女客都走出了后院,把橡树荫和凉亭让给了男人们。杰拉尔德、卡尔弗特先生和其他几个人缠住了她,要她答应卖马给骑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