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鸟真是帮了大忙啊。”老人说。之前他把船艄上的那根细钓丝在脚上绕了一圈,就在这会儿,那细钓丝突然绷紧了,于是他放下双桨,紧紧抓住细钓丝,用力往回拉,他感到,小金枪鱼使劲地咬着绳,还真有点儿分量。他越往回拉越是觉得绳子变得特紧,有点颤。他透过海水看见了蓝色的鱼背和金色的两侧,然后呼的一下把钓丝一甩,使鱼越过船舷,掉在船中。阳光照在船艄上,鱼的身子显得那么结实,形状就像是一颗子弹,一双大眼睛痴痴呆呆地直瞪着,尾巴显得很干净利落,敏捷、略微发抖地拍打着船板,发出了砰砰的响声,慢慢地就没了力气。出于好意,老人朝它头上猛击了一下,一脚把它那还在抖动的身子踢到了船梢阴暗的地方。
“长鳍金枪鱼,”他说出声来,“做钓大鱼的鱼饵倒是挺好。称一称得有十磅重呢。”
他自己都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自言自语起来的了。以前他在小渔船或在捕海龟的小艇上,只要是自己独自一人时就会唱歌,有时候是在夜里唱。他大概是在那男孩离开了他、他独自待着时开始自言自语的。但是他巳经记不清了。那男孩在的时候,他们一般也只是在有必要的时候才说话。夜更深时他们会交谈,要不,就是碰到了坏天气,被暴风雨困在海上的时候。除非是需要,否则不会在海上交谈,这也被认为是种好规矩,老人一向是这样认为,并且始终遵守它。可是这会儿他巳经有好几次把想说的话说出声了,因为他知道也没有旁人会受到他说话的打扰。
“如果旁人听到我在自言自语,一定会以为我疯了,”他放大了声音来说,“不过反正我没有发疯,就不用管别人了,该说还是要说。有钱人能听船上的收音机对他们说话,他们还能因此知道关于棒球赛的消息。”现在可不是去想棒球赛的时候,他想。现在只能去想一件事。那就是我生来要干的那粧事。很可能有条大鱼在那鱼群的周围,他想。我逮住的只是一条因为吃小鱼而走失的金枪鱼。可是它们正很快地游向远方。今天这些在海面上露面的都游得很快,朝着东北方向。难道一天的这个时辰该如此吗?要不,这是什么我从没遇到过的天气征兆?
这时,海岸的那一道绿色已经看不见了,能看到的仿佛是积着白雪的山峰,以及山峰上空像是高耸的雪山般的云块。海水的颜色深极了,阳光在海水中幻化成了彩虹的颜色。那斑斑点点的浮游生物多得数不清,由于太阳此时巳经升到了头顶上空,巳经看不见那些浮游生物了,眼下老人能看见的只有那蓝色海水深处幻化的巨大的七色光带,还有他那几根深深的垂在水中的钓索。
所有这种鱼都被渔夫们叫做金枪鱼,只有等到把它们卖出,或者拿来换鱼饵时,才分别叫它们各自的专用名字。此刻的阳光很热,它们就又沉下海去了。老人觉得脖颈上热辣辣的,划着划着,就觉得汗水一滴滴地从背上往下淌。
我大可随波逐流,他想,任凭自己睡去,提前把钓索在脚趾上绕一圈,有动静时也可以随时被弄醒。不过今天是第八十五天,我该好好的在这儿钓一整天才成。就在这时,他凝视着钓索,看见其中有一根挑出在水面上的绿色钓竿猛地扎进了水里。
“来啦,”他说,“来啦。”说着把双桨放在桨架上,没有让船颠簸一下。他把钓索夹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然后轻轻往上拉。他觉得钓索没有抽紧的感觉,也没什么分量,就轻轻地握着。跟着它又动了一下。这回是试探性的一拉,拉得既不紧又不重,这样他就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在一百英里深处有条大马哈鱼正在吃包住钓钩尖端和钩身的沙丁鱼,这个手工制的钓钩是从一条小金枪鱼的头部穿出来的。
老人很轻松地攥着钓索,用左手把它轻轻地从竿子上解下来。他现在可以让它在他的手指间滑动,而不会让鱼感到一点儿牵引力。
在离岸这么远的地方,这个月份的鱼,个头一定挺大了,他想。吃鱼饵吧,鱼啊。吃吧。你快吃吧。这些鱼饵多新鲜啊,可你却偏要躲在这六百多英尺的深处,在这黑漆漆的冷水里。在黑暗里再绕个弯子,回来时把它们吃了吧。
他感到先是微弱而轻巧地一拉,跟着是较猛烈地一拉,这时准是很难从钓钩上把沙丁鱼的头扯下来。然后就没有一丝动静了。
“来吧,”老人说出声来,“再来一次吧,闻闻这些鱼饵。它们是不是很鲜美啊?趁它们还是新鲜的赶快把它们吃掉,吃完还有那又结实,又凉快,又鲜美的金枪鱼呢。不要难为情,鱼儿。快把它们吃掉吧。”
他把钓索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等待着。同时盯着它和其他那几根钓索,因为这鱼可能已游到了高一点或是低一点的钓索上了。跟着又是那么轻轻地一拉。
“它一定会咬饵的,”老人说出声来,“求天主帮它咬饵吧。”然而这条鱼并没有听他的话。它游走了,老人都没有感觉到。
“它不可能游走的,”他说,“天知道它是不可能游走的,它正在绕弯子呐,也许它以前上过钩,现在还有点儿记得。”
跟着他觉得钓索好像轻轻地动了一下,他高兴了。
“它刚才不过是转个身,”他说,“它一定会上钩的。”
这轻微的一拉,让他很高兴,接着又有些猛拉的感觉,而且是叫人难以相信的分量。这是鱼本身的重量所造成的,他索性就松手让钓索朝下溜,然后从那两卷备用钓索中的一卷上放出钓索。它从老人的指间轻轻地滑下去的时候,他还是能感到有很大的分量,尽管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所施加的压力简直小得几乎察觉不到。
“多棒的鱼啊,”他说,“它正把鱼饵斜叼在嘴里,带着它在游走呐。”
它马上就会掉过头来把饵吞下去的,他想。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声来,因为他知道,如果一旦说破了,也许好事就不会发生了。他知道这条鱼有多大,他想象着它嘴里横衔着金枪鱼,游走在黑暗中。这时他感觉它巳经停止不动了,可是分量却没有变化。跟着分量越来越重了,他就再放出一点钓索。他在大拇指和食指上用了用力,于是钓索上的分量增加了,一直传到水的深处。
“它上钩啦,”他说,“现在你就好好的美美饱餐一顿吧。”
钓索在他指间朝下溜,同时他伸出左手,把两卷备用钓索的一端紧系在旁边那根钓索的两卷备用钓索上。现在一切就绪了。眼下除了他正在使用的那钓索卷儿,还有三个40英里长的卷儿可供备用。
“再多吃一些吧,”他说,“美美地吃吧。”
吃了吧,这样钓钩的尖端才能扎进你的心脏,把你弄死,他想。轻松愉快地浮上来吧,好让我把渔叉刺进你的身上去。得了。你准备好了吗?你吃的时间够长了吗?
“好嘞!”他说出声来,用双手使劲猛拉钓索,收进了一码,然后连连猛拉,使出胳膊上的全部劲儿,以身子的重量作为支撑,挥动着双臂,就这样轮换地把钓索往回拉。
可惜什么用也没有。那鱼只顾慢慢地游走了,老人无法把它往上拉一英寸。他这钓索很结实,是专门用来钓大鱼的,钓索被他套在背上拉得太紧,以至于上面竟蹦出水珠来。
随后钓索在水里发出一阵拖长的咝咝声,但他依旧在座板上撑住了自己的身子,把钓索紧握在手里,仰着上半身抵抗着鱼的拉力。船也慢慢地向西北的方向漂去。
大鱼和船就一直这样在平静的水面上慢慢地漂着。另外那几个鱼饵依旧很安静地潜在水下。
“要是那孩子在这儿就好了,”老人说出声来,我这样被它拖着走,倒成了一根系纤绳的短柱啦。我可以把钓索系在船舷上,不过这样的话鱼儿会把它扯断的。我必须得死劲牵住它,在必要的时候给它放出钓索。谢谢老天,它还在朝前游,没有往海里钻。”
如果它决意要往海里钻,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如果它死在了海底,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可是我必须做些什么。我能做的事情多着呢。
背脊上的钓索被他死死地攥住,他注视着它直往水中斜去,小船呢,始终朝西北方漂着。
这足以让它送命了,老人想。它不能一直这样下去。然而四个小时过去了,那鱼依旧这样拖着这条小船,不停地向大海深处游,老人呢,依然死握着勒在背脊上的钓索。“我是中午把它钓上的,”他说,“可我却一直还没见过它。”
他在钓上这鱼以前,草帽一直是被拉下紧扣在脑瓜上的,这时他的脑门巳经被勒得很痛了。这会儿他又口渴得要命,于是就双膝跪下,小心翼翼地不扯动钓索,尽量往船头那儿爬,伸手去取水瓶。他把瓶盖打开,喝了一口,然后靠在船头上休息。他把绕着帆的桅杆从桅座上拔下来,然后坐在上面,使自己不去想任何事情,就这样一直熬下去。
等他扭过头去看时,巳经看不到陆地的影子了。这也没关系,他想。我总能借着哈瓦那的灯火回港的。太阳还有两个小时就要下山了,也许到不了那时鱼就会浮上来。如果它不上来,也许会等到月出时浮上来。如果它也不这样,那或许会随着日出浮上来。我手脚也没抽筋,浑身还有的是力气。那可是它的嘴被钓住了啊。不过会有这么大的拉力,那该是条多大的鱼啊。它的嘴准是被那钢丝钓钩死死地钩住了。但愿能让我看到它。哪怕是一眼也好,我只想弄清对手的模样。
凭着观察天上的星斗,老人看出整整一夜那鱼也始终没有改变它的路线和方向。太阳下山后,天气转凉了,老人的背脊、胳膊和衰老的腿上的汗水都干了,觉得有些冷。白天,他曾把盖在鱼饵盒上的麻袋取下,摊在阳光下晒干。太阳下去了,他把麻袋系在了脖子上,让它披在背上,并且小心地把它塞进正勒在肩上的钓索下面。有麻袋垫着钓索,他就可以弯腰向船头靠去,这样一来简直可以说是舒服极了。
这姿势不管怎样也多少能让人觉得好受一点儿,只是他自以为是舒服极了。
我对它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但它也对我没有办法,他想。只要像这样僵持下去,双方都一点没办法。
他有一回站起身来,隔着船舷撒尿,然后抬眼望着星斗,仔细地核对着他的航向。钓索从他肩上一直滑进了水里,看起来就像是一道磷光。此刻它们漂得慢了。哈瓦那的灯火也不那么明亮了,于是他明白了,海流准是在把他们一起带向东方。如果就此哈瓦那炫目的灯光不再出现,那我们就一定是到了更东的地方,他想。因为,如果这鱼没有改变路线的话,这灯光一定会伴随着我好几个钟头。也不知道今天的棒球大联赛的结果如何,他想。干这行如果有台收音机那才美呢。接着他想,怎么老是惦记着这玩意儿。想想你该干的事情吧。你哪能干蠢事啊。
然后他又说出声来:“要是孩子能在这儿该多好啊。还能帮我一把,也让他见识见识这种事。”
真不该让上了年纪的人自己待着,他想。不过这也是难以避免的事情。为了保持体力,我一定要记住趁金枪鱼还没坏的时候就赶紧吃了。要记住,哪怕你只是想吃一点点,也只能在早上吃。记住了,他对自己这么说。
到了夜里,小船边上游来了两条海豚,它们翻腾喷水的声音被他听到了。那雄的发出的喧闹的喷水声和那雌的发出的喘息般的喷水声他都能辨别出来。
“你们都是好样的,”他说,“嬉耍,打闹,相亲相爱。就像飞鱼一样是我们的兄弟。”
跟着他又对那咬住钩的大鱼感到同情。它真出色,真了不起,而且又有谁知道它到底有多大年龄呢,他想。我还从没钓到过这样强大的鱼,行动这样奇特的鱼也是第一次见。也许它太聪明,不愿跳出水来。其实它完全可以跳出水来,或者来个猛冲,我就会被它搞垮了。不过,也许它以前也被这么钓过,所以知道应该怎么应付这样的事。
但它又怎么会想到它的对手只有一个人,而且还是个老头。不过它到底是条多大的鱼呢,如果鱼肉厚实的话,在市场上也能卖个好价钱吧,从它咬饵来看倒像是条雄鱼,拉起钓索来也像雄鱼,搏斗起来也不显得惊慌。也不知道它现在正盘算着什么,还是打算跟我一样不顾死活?
他想起有一回钓到了一对大马哈鱼中的其中一条。雄鱼总是让雌的先吃,所以上了钩的正好是雌鱼,它被吓到了,惊慌失措而绝望地挣扎着,没多久就巳经筋疲力尽了,而那条雄鱼始终守着它,绕着钓索窜来窜去,陪着它在水面上一起打转。这雄鱼离钓索好近,老人生怕它的尾巴会把钓索割断,它尾巴的大小和形状都和大镰刀差不多,也如镰刀那般锋利。老人把雌鱼勾上来,然后用棍子揍它,握着那边缘如砂纸似的轻剑般的长嘴,接二连三地朝它头顶打去,就这样它被打得颜色好似镜子背面的红色,然后那孩子帮他一起,把它拖上船的,而这时的雄鱼一直待在船舷边。跟着,就在老人忙着解下钓索、拿起渔叉的时候,雄鱼高高的从船边跃起到空中,想看看雌鱼的位置,然后掉下去,钻进深水里,它那淡紫色的翅膀,其实正是它的胸鳍,大大地张开来,露出了它身上所有的淡紫色的宽条纹。它是那样的美丽,老人想起,它就始终待在那儿不走。
我最怕看到这样让人伤心的场面了,老人想。那男孩心里也很难受,因此我们请求这条雌鱼原谅,它马上就会被我们宰了。
“要是孩子在这儿该多好啊。”他说出声来,身子就靠在船头边缘巳被磨圆的木板上,通过勒在肩上的钓索,感受这条大鱼的力量,它正朝着它心里的那个方向缓缓地游着。
由于它被我“欺骗”了,所以也不得不作出选择了,老人想。
它选择待在黑暗的深水里,远远地躲避一切圈套、陷阱和诡计。而我选择到谁也没到过的地方去找它,甚至是世界上没人去过的地方。现在我们巳经被拴在一起了,从中午起就是如此。而且我们的帮手都没来。
也许这个行当真不适合我,他想。然而我生来还就是干这行的。我一定要记住,天一亮就把那条金枪鱼吃掉。
天亮还有段时间呢,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咬住了他背后的一个鱼饵。啪的一声,好像是钓竿折断的声音,于是那根钓索越过船舷直朝外溜。他摸着黑从鞘中拔出刀子,用左肩承受着来自大鱼带来的拉力,身子朝后靠,倚着木头的船舷,割断了那根钓索。接着另一根离他最近的钓索也被割断了,然后摸黑把这两个没有放出去的钓索卷儿的断头系在一起。他用一只手就熟练地把结打好,一只脚踩着钓索卷儿,然后把刚打的结拉得死死的。他现在巳经有六卷备用的钓索了。刚才被他割断的那两根有鱼饵的钓索都各有两卷备用钓索,再加上被大鱼咬住鱼饵的那根上的两卷,他把它们全都接在一起了。
等天亮了,他想,那根把鱼饵放在水下40英里深处的钓索,等回来时我再对付它,也割断了,和那些备用钓索卷儿上连在一起。有00英里长的出色的卡塔卢尼亚钓索看来得丢掉了,还有那钓钩和导线。反正这些东西都还能再做。万一别的鱼被钓上了,但却把这条大鱼给搞丢了,那我再上哪儿找去啊?我也不知道刚才咬饵的是什么鱼,很可能是条大马哈鱼,或者是剑鱼,再或者是鲨鱼。我根本也没来得及想就不得不赶快把它摆脱掉。
他大声喊出声来:“但愿那孩子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