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他们全走了,可他宁愿守着他的鸡蛋。此后,这个带着一千打鸡蛋的人,就驰名远近了。那些在封冻以前赶到北极淘金的人,已把他就要来的消息带过去了。四十英里站和环城的那些头发花白的老住户,那些牙床像牛皮,胃里给豆子磨出茧的老淘金人,一听见他的名字,眼前就晃动起小鸡和青菜。黛牙和斯盖魁的人都很关心他,他们常常向那些从隘口过来的人打听他的情形;至于道森——只有黄金却没有炒鸡蛋的道森——那儿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只要从南边来了一个人,他们全会拦着他,打听大卫的消息。不过这一切,大卫完全不知道。
他在落难之后的第二天,就修好“艾玛”号,又前进了。从塔吉什刮来的冻风,直钻进他的牙齿缝里,尽管有一半时间为了敲去桨上的积冰,他的船又被吹了回来,可他仍在船旁按着桨,勇敢地迎风划了下去。后来,照当地的常例,他给风刮到了风浪湾的岸上;接着又在塔吉什搁浅了三次;终于被困在了冰封的马什湖里。“艾玛”号已给浮冰挤垮了,可那些鸡蛋却没有受到一点损伤。他背着它们,从冰上走到两英里外的岸上,在那儿搭了一个藏东西的棚。多年以后,那个棚子仍趴在那儿,让那些知道来龙去脉的人指指点点,说个不休。
这时,他和道森之间还相隔五百英里的雪路,水道已封冻。可大卫却神情焦灼地从湖上步行回去。他只带了一条毯子、一柄斧头和一把豆子,一路独行,经受的苦难绝非常人所能想象。这只有到过北极的人才明白。
他在奇尔古特山上遭遇了一场暴风雪,就这一次,他就在绵羊寨的外科医生那儿“奉献”了两个脚指头。但他挺住了,并在“帕汪纳”号船上找到了一个在厨房里洗碟子的工作,借此来到了普吉特海湾,在那里又在一条客轮上找了份加煤的差事,回到了旧金山。
他一颠一跛,走过银行里的光洁地板,向里面的人提出第二次抵押借款,他已是一个满脸风霜、一头乱草的人了。两颊凹陷进去,连一蓬大胡子都遮不住,两眼仿佛两个深坑,喷出两道寒光。手,饱经风吹霜冻和辛苦操劳,已四处龟裂,指甲缝里嵌满结实的积垢同煤屑。他结结巴巴地谈起了鸡蛋、坚冰、暴风、巨浪;等到他们表示不能再借给他一千元以上时,他就变得语言混乱起来,尽说些关于狗同狗粮的价钱,以及雪鞋,鹿皮靴同雪路的事。后来,他们借给了他一千五百元,这已经超过了他那幢房子所能担保的数目,这样,他才舒了一口气,签了名,出了银行的门。
两周之后,他带着三乘由五条狗拖一乘的雪橇,越过了奇尔古特山。他自己驾着一乘,其余两乘由两个印第安人驾驶。到马什湖时,他们打开那个棚子,把鸡蛋装上了雪橇。可前面没路。他是第一个从南边越冰而来的人,因此,他必须充当开路先锋的角色。
一路上他常发见身后宁静的天空里,袅袅升起一缕淡淡的青烟,他猜不透那些点燃篝火的人为何不赶上来。不过,因为他还不了解雪国,他一直弄不懂,甚至当那两个印第安人向他大费一番口舌之后,他也没弄通为何他们都认为开路是件苦差,因此,每逢他们踌躇不前,不愿清晨拔营开路,他就用左轮枪口逼着他们上路。
后来,他在白马湍附近的一座冰桥上摔了一跤,冻坏了他那只已经生了冻疮、肿得一碰就疼的脚,那两个印第安人都以为他肯定要趴下了。可他撕开一条毯子,把脚裹起来,套上一只大如水桶的鹿皮靴,仍旧跟他们轮流着驾驶第一乘雪橇开路。这是最惨的苦役,尽管他们常常背着他用指节敲着前额,彼此会意地摇头,他们也不得不佩服他。
一天夜里,他们打算逃跑,可他的子弹钻进雪里的嗖嗖声,把这两个印第安人吓回来;他们大骂着,但还是屈服了。不过,他们都是野蛮的契尔凯特人,因此他俩凑在一起商量,准备干掉他。可他睡得跟猫一样机警,不管他醒着睡着,他们找不到一点下手的机会。他们常常竭力把后面那一缕烟的含意告诉他,他非但不能理解,反而对他们更疑心了。每逢他们满脸怒火畏缩不前时,他马上当胸一拳,一下掏出那支子弹上膛的左轮枪,令他们怒火熊熊的脑袋一下掉进恐惧的冰窟。
一天一天就这样延续下去——既要对付叛乱者、恶狗,还得承受筋疲力尽的跋涉。他跟人斗,为的是留住他们,跟狗斗,为的是不让它们走近鸡蛋。此外,他还要跟冰斗,跟寒气斗,跟那只冻脚斗。那只冻脚好不了,新肉一长出来,马上生了冻疮,结成硬块,终于烂成一个流脓的大洞,差不多连他的拳头都塞得进去。每天一清早,那只脚一踏在地上,头就犯晕,疼得他要昏倒;可早晨一过,他又照常麻木,直到他爬进毯子,打算入睡时,知觉才又恢复了。
尽管如此,这个当了一辈子小职员,一向坐办公室的人,却劳累得比那两个印第安人更甚,甚至连那些狗都觉得承受不住了。可是他却连自己多么操劳,吃了多少苦都不清楚。他本是个全神贯注的人,现在既然投入了这项事业,这事业就把他彻底控制住了。在他的脑海里,前途是道森,背景是那一千打鸡蛋,在两者之间飘移的是他的灵魂,跳动着的是一个灿烂的金点,这个金点就是那五千块钱,它总是竭力要把前途和背景扯拢来。这是他的意识的顶点,也是他一切新念头的出发点。除此之外,他不过是一部自动机器。其他的他全不理会,即使看见了也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似的,不打心里过。他的手一举一动,全凭这部机器发出指令,他的脑袋也是如此。他的脸绷得紧紧的,犹如拉满的、带箭的弓弦,一触即发,那两个印第安人见了很畏惧,他们看到这个把他们当作奴隶的古怪白人,迫使他们去蛮干,都惊疑不定。
后来,严寒封锁了巴尔杰湖,这一块大地,气温降到了-60℃。当时,为了呼吸畅快,他张着嘴干活,一下子冻坏了肺,此后他就患上了干咳,一闻到烟子或劳累过度,就咳得够呛。走到三十英里河时,他发现河面有好多地方没有结冰,上面横贯着靠不住的冰桥,旁边镶着薄冰。这种薄冰根本不可靠,可他居然不顾一切地走上去,而且仗着他的左轮枪,逼着印第安人也走了上去。至于冰桥上面,那儿虽然堆满积雪,防范的法子倒是有的。过桥时,他们都套上雪鞋,手里横拿着长竿,以便遇到意外可以有所凭依。他们总是人一过去,马上招呼狗也跟过去。后来,他们走到一座冰桥上,积雪之下隐藏着一个未结冰的空洞,一个印第安人就此丢了命。他下去得又快又干脆,仿佛刀子刺入薄薄的奶油中,马上给浮冰下的河水冲得不见踪影了。当晚,剩下的那个伙计借着暗淡的月光溜走了,大卫胡乱开了几枪,打破了夜色——枪声虽响,枪法并不精。两个黑夜一个白昼之后,这个印第安人跑进大鲑鱼河上的警察所里。
“这……这……那家伙怪极了……你说他是什么呢?……他疯了,”翻译向糊里糊涂的警察队长解释道。“呃?对啦,疯啦,完全是个疯子。鸡蛋,鸡蛋,说来说去还是鸡蛋——懂吗?他就要来啦。”
大卫过了好几天,才走到这个警察所,一路上,他把三辆雪橇拴在一块,把所有的狗套在一起。这样走当然很困难,尽管大多数情形,是他使出大力神般的力气,勉强把三乘雪橇一次全拖过去,可是到了实在难走的地方,他只好一乘一乘地拖。
据这个警察队长说,那个印第安人正奔向道森,这时大约在塞克尔克和斯图尔特河之间,可是他听了之后,一点也不恼火。甚至在他听到那些警察已打通了去佩利的路之后,他也不兴奋;现在,他一副听之任之的神态,不管好坏,都随它去。不过,等到他们告诉他道森正在闹饥荒时,他反倒笑了笑,马上套狗,动身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