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锐利的金属响动,这一片寂静被击碎了。一声尖叫冲口而出,她马上掉转眼光瞅向那张桌子。那个立着的盆子终于倒下了。纳尔逊叹息了一声,仿佛才从梦里醒来。盆子“回归正常”的声音,使他们想到了今后将要生活在一个新的世界里。而这所木房子,就是今后他们要生活行动的那个新世界了。原来的木房子中的生活已经粉碎了。眼前全然是新的、陌生的生活。
这个意外之事,在事物的表面施了一层魔法,更换了它们的远景,改变了它们的价值,把现实和梦境交织起来,弄得人不知所措。
“我的上帝呀,纳尔逊!”伊迪茨终于喊出了第一句话。
他没有回答,只是满脸恐怖地瞪着她。他的眼睛慢慢地把房间扫视了一遍,才全明白。接着,他就戴上帽子,朝门口走去。
“你要到哪儿去?”伊迪茨极其担心地问着。
他已抓住了门上的把手,转了一半,回答道:“去刨几个坟。”
“纳尔逊,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跟这些——”她向整个房间扫视一遍——“跟这些待在一起。”
“迟早总是要刨的。”他说。
“可是你不知道该刨几个坟,”她拼命地反对。她看他犹疑不决,又说道,“再说,我也要跟你一块去,帮帮忙。”
纳尔逊于是走到桌子旁边,不假思索地吹灭了蜡烛。接着,他们就一块来检查房间里的情形。哈尔基同达基已经死了——死得可怕极了,猎枪的射程太近了。纳尔逊不愿意走到邓宁身边,伊迪茨只好一个人去进行这一部分的检查。
“他没有死。”她对纳尔逊说。
他走过去,低下头瞧了瞧那个凶手。
伊迪茨听见她丈夫在含含糊糊地咕噜着,就问道:“你说什么?”
“我真丢脸,居然没把他打死。”这就是他的答复。
伊迪茨正在弯腰检查邓宁。
“你走开!”纳尔逊非常粗暴地命令着,声调有点怪异。
她突然惊慌起来,瞧了他一眼。他已抓起邓宁丢下的猎枪,把子弹塞了进去。
“你要干吗?”她一边喊,一边马上挺直了腰。
纳尔逊没有回答,可她看出猎枪正举向他的肩头,她连忙用手抓住枪口,把它向上一推。
“别管我!”他怒喝道。
他打算把枪从她手里夺过来,可她靠得更近了,已把他抱住。
“纳尔逊!纳尔逊!醒醒吧!”她喊道,“别发疯啦!”
“他杀死了达基同哈尔基!”这就是她丈夫的答复,“我要打死他。”
“可是这样做是不对的,”她反对道,“还有法律。”
他冷笑了一声,他不相信在这种地方法律会有什么作用,他只是固执地、冷漠地重复着那句话,“他杀死了达基同哈尔基。”
她跟他争论了很久,这不过是一种单方面的争论,因为他很固执,总是一再地重复那句话:“他杀死了达基同哈尔基。”而她又摆脱不开她小时候所受的教训和她本身的民族传统——这是一种守法的传统,对她来说,正确的行为就等于守法。她看不出还有什么更正确的路。她认为纳尔逊这种把执法权揽到自己手里的行为,并不比邓宁干的事来得正当。用错误来对待错误,是错误的。现在要惩罚邓宁,只有一个办法,应当按照社会的规定,依法处理。最后,纳尔逊终于给说服了。
“好吧,”他说,“随你好了。说不定明天或者后天,他就会把你我都打死的。”
她摇了摇头,伸出手要他交出猎枪。他刚伸手要交,又缩了回去。
“最好还是让我打死他吧。”他恳求道。
她又摇了摇头,于是他又准备把枪交给她。
这时,门开了,一个印第安人没有敲门就进来了。随着他刮进了一阵猛烈的风雪。他们转过身子,面对着他,纳尔逊手里仍然抓着猎枪,这个不速之客看到这番情景,一点也不慌乱。他眼睛一瞟就看清楚了有死的,也有伤的。他脸上一点也没有吃惊的神情,甚至连好奇的样子也没有。哈尔基就躺在他脚旁边,可是他理也不理。对他来说,哈尔基的尸首并不存在。
“风很大呀,”这个印第安人说了这么一句,算是问候。“都好吗?都很好吗?”
纳尔逊手里仍然抓着那枝枪,他觉得那个印第安人一定以为摊满一地的死尸都是他干的好事。他用恳求的眼光瞧着他的妻子。
“早安,尼古克,”她说,声音像是拼凑起来的,“不好,很不好。出大麻烦了。”
“再见,我走了,我很忙,”那个印第安人说完了,就镇定自若、细心审慎地跨过地板上的一摊血渍,打开门,走出去。
纳尔逊夫妇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他以为是我们干的,”纳尔逊喘起粗气来,“他以为是我干的。”
伊迪茨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她用简洁干练的口气说:“他怎么想,不用管,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我们要挖两个坟。不过我们得先把邓宁捆起来,别让他跑了。”
纳尔逊连碰一碰邓宁都不愿意,可伊迪茨一个人硬是把邓宁的手脚捆紧了。后来,她同纳尔逊走到门外的雪地里。地已冻硬了,锄头凿不进去。他们于是弄来许多木柴,扫开积雪,在冻地上生起一堆火。烧了一个钟头之后,才烧化了几寸深的泥。他们挖出这些泥,又生了一堆火。按照这样的速度,一个钟头只能挖下去两三寸。
这是一桩苦事。暴风雪刮得火总是烧不旺,冰风又“射”穿了他们的衣服,冻得他俩像两根冰棍。他们很少谈话。风不容他们开口。除了偶尔猜测邓宁犯罪的动机以外,他们总是抿紧嘴,心头压满这场悲剧带来的恐怖。到了下午一点钟时,纳尔逊瞧着木房子那边,说他饿了。
“不行,现在还不行,纳尔逊,”伊迪茨回答道,“屋子里搞成那个样子,我可不能一个人回去做饭。”
两点钟时,纳尔逊主动提出要陪她回去;可是她非要他干下去;到了四点钟,两个坟才挖好。坟坑很浅,不过两英尺深,可是也够了。到了晚上。纳尔逊拉出雪橇,黑夜里,暴风雪咆哮着,两个活人拖着两个死人,走向那两个已上冻的墓穴。这简直不像出殡。雪橇深深地陷在风刮成的雪堆里,难拖极了。夫妇俩从昨晚起一点东西也没有吃过,他们又饿又累,身体已十分衰弱。他们没有抵抗风的力气了,有时甚至给风吹倒。有几次,雪橇也翻了,他们只好把这批恐怖的货物再装上去。走到离坟坑一百英尺时,他们要爬上一个陡坡,两个人只好趴下去,像拖雪橇的狗一样,把胳膊当成腿,把手插到雪里。即使这样,有两次,他们还是给沉重的雪橇拖倒,从山坡上滑下来,弄得活人同死人、绳子同雪橇,恐怖地纠结在一块。
“明天,我再来插上两块木牌,把他们的名字写上。”他们把坟堆好以后,纳尔逊说。
伊迪茨抽泣着。她所能做的,只不过是断断续续地祷告几句,就算完成了葬礼,现在,她的丈夫只好扶着她回到木房子里。
邓宁已醒过来了,他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徒劳地想挣脱捆住他的皮带。他两眼放光,盯着纳尔逊同伊迪茨,不作声。纳尔逊仍不愿碰一下这个凶手,他郁闷地瞅着伊迪茨把邓宁从地板上拖到男人的卧室里。可是她费尽力气也无法把他从地板上弄到他的床上。
“给他一枪是最好的,那就省心了。”纳尔逊最后一次请求。
伊迪茨摇了摇头,又弯腰去搬邓宁。她感到惊奇,这一次,邓宁很轻松就被搬上了床。原来纳尔逊拎起了那一端,她明白他心软下来了。然后,他们就清扫餐厅。可地板上的两摊血渍怎么也洗不净,让人触目惊心,纳尔逊只好把那一层刨掉,把刨花放在炉子里烧掉。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多数时间,他们都是在阴沉和死寂里度过,唯有暴风雪和海潮声打破这种死寂。纳尔逊对于伊迪茨真是惟命是从。他那种惊人的奋斗精神已全没了。她要用她的方式来处置邓宁,因此他就一切让她去伤脑筋。
这个凶手是个随时存在的危险。不知何时,他会挣脱捆着的皮带,因此,他们只好日夜监视着他。纳尔逊或伊迪茨,总是坐在他旁边,拿着那支子弹上膛的猎枪。最初,伊迪茨规定八小时一班,可是这种监视太耗人心力了,后来她同纳尔逊就每隔四小时换一次班。由于要轮流睡觉,看守邓宁,他们差不多连做饭和砍柴的时间都没有了。
自从尼古克那次碰了个正着以后,当地的印第安人就再也不到木屋这里来了。伊迪茨于是叫纳尔逊到他们的木屋里去一趟,要他们用一只独木船把邓宁送到沿海最近的白人村落或者贸易站上,可是交涉没有结果。伊迪茨只好亲自去拜访尼古克。他是这个小村子的首领,完全清楚他的职责,几句话就把他的观点说得明明白白。
“这是白人的乱子,”他说,“不是西瓦希人的乱子。我们要是帮助了你们,这件事就成了西瓦希人的乱子。等到白人的乱子跟西瓦希人的乱子搅在一块,那就会变成一个扯不完的大乱子。闹乱子可没好处。我们没做错事,为什么要帮助你们,给自己添麻烦呢?”
伊迪茨只好回到恐怖的木屋里,忍受那无休无止的煎熬。有时,轮到她值班,她坐在囚犯旁,腿上搁着上膛的猎枪,时常会闭眼打盹。每逢此时,她总会一惊而起,抓紧枪,盯紧邓宁。这完全是神经过敏,情形当然不妙。她极其怕他,甚至在她清醒时,要是他在被子里动弹一下,她也会忍不住地吓得一跳,马上握紧猎枪。
她清楚如此下去她非疯了不可。首先是眼珠子跳,她只好闭上眼,它们安定下来。但过一会儿,眼皮又会跳起来,怎么也止不住。可最使她受不了的是,那幕惨剧始终在她眼前晃荡着。那个意外早晨产生的恐怖,在她身上始终持续着。每逢她给那个凶犯喂饭时,她就不得不咬紧牙,挺起身,壮起胆。
这事,对纳尔逊的影响不一样。一个念头缠住了他:打死邓宁是他的天职;每逢他去服侍这个给捆住的人,或者在他旁边监视时,伊迪茨就万分紧张,生怕这木屋子里又有一条命归西。他总是狠狠地骂着邓宁,举止粗暴。纳尔逊为了掩饰他的杀心,有时还会对妻子说:“过不了多久,你会叫我宰掉他的,到那个时节,我可不愿动手了。我不想弄脏我的手。”不过,有好几次,在她不值班时,她悄悄溜进那间屋子里,总是发现这两个男人,像一对野兽一样,凶恶地你盯着我,我盯着你。纳尔逊的脸上杀气腾腾,而邓宁犹如一只给逼到角落的老鼠,神情恶毒。于是,她就会大喊一声:“纳尔逊!你醒醒!”他的神情缓和下来,吃了一惊,一脸尴尬,可是并不懊悔。
因此出了这桩意外之后,纳尔逊也成了伊迪茨要解决的问题。起初,只有一个要用合法方式对待邓宁的问题,至于所谓的合法方式,在她看来,也就是要把他看守起来,直到把他交给正式的法庭受审。可是现在还得考虑到纳尔逊,她觉得他的神志是否清醒,灵魂能否得救,都是个问题。接着,她又发现自己的精力和耐心也成问题了。由于神经太紧张,她的身体要崩溃了。她的左臂会控制不住地抽动。她用汤勺时会把食物泼出来,她的左手已不听使唤了。她认为身上的神经出问题了,她担心病情会急剧发展。要是她垮了,会怎么样呢?她一想到将来这所木房子里只剩下邓宁同纳尔逊时,心里就压上更沉重的恐怖。
三天后,邓宁开口了。第一句话是:“你们想把我怎么办?”
他每天都问这句话,一天问几次。伊迪茨总是说,一定要依法办事。同时,她也天天问一句:“你为何要这样干?”对这句话,他从不回答。他一听这句话就火冒三丈,拼命想挣脱捆在他身上的皮带,并且威胁她说,等到他挣脱了,他会怎么处置她,他说,早晚他会挣脱的。每逢这时,她就抠住枪上的两个扳机,准备在他挣脱皮带时打死他,可是由于紧张过度和震惊,她自己又会全身发抖,心慌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