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那一切使印第安人血泪交融。现在轮到盗贼们吞咽下自己种的苦果了。要塞灰飞烟灭,在熊熊烈火中,有半数的皮货盗贼被砍杀,另外一半则死于酷刑。现在只剩苏比安科了,或者说还剩下苏比安科和巨人伊万——要是那摊在雪地上哼哼叽叽的一堆肉还能叫做巨人伊万的话。苏比安科瞅见亚卡嘎在向他奸笑。对此,他无话可说。那道鞭伤仍挂在亚卡嘎脸上,苏比安科无法抱怨,但苏比安科可不愿意去想象亚卡嘎将会采用什么酷刑。他想到过向部落首领霸王求饶,但理智告诉他这样的乞求无济于事。他又想到过挣脱绳索,战斗而死。这样将很快死去。可他又挣不脱捆绑,鹿皮条比他的筋骨要结实。他绞尽脑汁,一个点子出现了。他打着手势要见霸王,一个会说沿海方言的翻译被带了过来。
“噢,霸王,”他说,“我并不怕死。我不是一个凡人,要我去死是很愚蠢的。事实上,我是永生的,我和这些东西可不一样。”
他看着曾经的巨人伊万,现在仅是一摊怪叫着的肉堆,满不在乎地用脚指头蹬了蹬他。
“我聪明得很,死不了的。听着,我有一种怪药,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我反正不会死,我想拿这药和你做笔交易。”
“这是种什么药?”霸王问。
“这药怪极了。”
苏比安科故意装出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停了一下。
“告诉你吧。把这药涂在皮肤上,皮肤就会像岩石一样结实,像钢铁一般坚硬,任何一种利刃都伤不了它。剁骨头的刀砍上去会成一砣烂铁,我们给你们的那种钢刀的刀口都会卷起来。现在我已讲了这药的功效,你能给我什么呢?”
“我将饶你一命。”霸王通过翻译回答。
苏比安科不屑地笑笑。
“就让你做我的家奴,直到老死。”
波兰人大笑了。
“先把我手脚松绑,咱们再谈。”他说。
酋长打了个手势。苏比安科松绑后,他自己卷了支烟,点上火。
“你在说蠢话,”霸王说,“没有这样的药。这不可能。利刃比任何药都更厉害。”
酋长不肯轻信,却又有些犹豫。他见识过这些皮货盗贼的许多怪东西都很有用,因此他半信半疑。
“我饶你一命;你也不用当奴隶。”他宣布道。
“那也不成。”
苏比安科克制着内心的激动,继续表演下去,做出一副抬高价码的样子。
“那药非同小可,因为它我多次逃过生死之劫。我要一辆雪橇和几只雪橇狗,还要六个猎手跟我一起到河的下游,从米开罗夫斯基要塞出发,保证我一天一夜行程的安全。”
“你得呆在这儿,把你所知道的法术全教给我们。”酋长回答。
苏比安科耸了耸肩,不开腔。把烟喷向空中,心想着,巨人哥萨克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一条伤疤!”马尔穆克指着波兰人的脖子,突然说。他脖子上有一道深色的印记,那是他在凯姆恰特卡的一次争斗中留下的刀疤。“你在撒谎。刀刃比药厉害。”
“那是一个巨人砍的,”苏比安科边想边说,“比你还壮,比你最强壮的猎手还要强壮,比他还要高大。”他又一次隔着鹿皮鞋,用脚趾碰了碰那个哥萨克——一副残酷的景象,他已不再有感觉了——然而在这具四分五裂的躯体中仍有一丝生命残存着,不愿离去。
“那些草药的药力也不够。因为在那个地方找不到一种浆果,而我注意到你们的土地上有很多那种果子,这里的草药药力一定更强。”
“我同意让你去河的下游,”霸王说,“给你装备雪橇和狗,还有保证你安全的六个猎手。”
“你同意得太迟了,”苏比安科冷静地说,“你没有立即答应我的条件,你怀疑了我的药的效力,不诚心。听着,我的条件又涨了。我要一百张水獭皮。”霸王冷冷地一笑,“我要一百磅干鱼,”霸王点了下头,鱼嘛,他们这儿有的是,便宜得很。“我要两辆雪橇——一辆我用,另一辆装皮货和鱼。你必须把我的来复枪还给我。要是你不同意我开的价,一会儿还得涨。”
亚卡嘎向酋长交头接耳了一番。
“你怎样证明这药是真的?”霸王问道。
“这很简单。首先,我要到树林里去——”
亚卡嘎又对酋长交头接耳一番,酋长略带疑虑地盯着苏比安科。
“你可以派二十名猎手跟我去,”苏比安科说下去。“你瞧,我得采掘浆果和根茎,用它们来制作那种药。之后,你要准备好两辆雪橇,上面装好鱼和水獭皮,还有我的来复枪。当一切干好,我会把药抹在我的脖子上,然后把脖子搁在那根原木上。这时,让你最强壮的猎手持斧子在我脖子上砍三下。当然你自己也可以砍这三下。”
霸王不由得张大了嘴,站了起来,对这魔药的魔力开始真有点信了。
“但首先,”波兰人赶忙补上一条,“在每砍一下之前,我必须再涂上一层药,因为斧子又沉又锋利,我可不希望出差错。”
“我答应你所有的要求,”霸王急忙喊道,“你可以出发去采药了。”
苏比安科克制不住,笑了。成败在此一举,绝不能有一点大意,于是他一脸倨傲地说下去。
“你又晚了一点,对我的药不诚心。心诚则灵,为了弥补你的过错,你得把女儿送给我。”
他指了指那个姑娘,病怏怏的,一只眼睛有点歪斜,一颗尖牙从嘴里暴出来。霸王真火了,波兰人却沉住气,卷起一支烟,点上火。
“快答应吧,”他吓唬道,“要再不快点儿,价码又涨了。”
一切声音沉寂下去。在苏比安科眼前,雪原淡了、远了,祖国的那片热土,还有法国,显现了,近了。当他瞟着那个暴起尖牙的姑娘时,脑海里浮起了另一个少女的倩影,那是一个能歌善舞的姑娘,是他初次到巴黎时见到的,那时他还是个小伙子。
“你要我女儿做什么?”霸王问。
“跟我一起到下游去,”苏比安科审视着她,“她会成为贤妻良母的,再说,和你结为亲家,也能给我的药增光啊,这事值得。”
那个少女在他脑海里轻歌曼舞,他随口哼起了一首她曾教他唱过的歌,他享受着已逝去了的生活,他沉醉其中。场景一幕接一幕,而他超然得像个旁观者。
酋长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把他惊醒了。
“我同意了,”霸王说道,“我女儿将和你一起去下游。但是我们得讲清楚,将由我本人用斧子在你脖子上砍三下。”
“不过,每次我都得再涂抹一次药。”苏比安科答道,故意表现出一种控制不住的担心。
“允许你每次抹一回药。这些猎手是防止你逃跑的。你们到森林中去采药吧。”
由于波兰人的贪婪索价,霸王真相信了这魔药。他想这药必定非常神奇,否则他的主人不会在死到临头才肯说出来,而且还“他妈的”忘不了拼命讨价还价。
“还有,”当波兰人和他的看守们已消失在杉树林中时,亚卡嘎又低声说,“等你学会使用这药以后,就可以很容易地把他弄死。”
“怎么能弄死他呢?”霸王问道,“他的药将使我没法儿弄死他。”
“总会有一些部位他没抹上药的,”亚卡嘎回答道,“我们就在那些部位下手。也许是他的耳朵。好极了,就用长矛从耳朵刺穿他的头。也许是他的眼睛。这药一定太刺激,不能抹在眼睛上。”
酋长点点头,“你很聪明,亚卡嘎。要是他没有别的魔法,我们就能干掉他。”
苏比安科并没有用多少时间去采集草药。他顺手而采,品种有杉树针叶、柳树内皮、一条桦树皮,还有一堆苔藓、浆果等等。浆果是他让猎手们从雪下为他挖出来的。最后又挖了些冻硬的根茎,算是品种齐全,于是他前呼后拥地回来了。
霸王和亚卡嘎在他身边弯着腰观看,一一记下他往一口大锅里投下的草药数目,那口锅里的水沸腾着。
“注意,要先放苔藓浆果。”他解释道。
“接着……噢,对了,还有少了一样东西——一个男人的手指头。来吧,亚卡嘎,我要剁下你一根手指头。”
亚卡嘎忙把手藏在身后,怒气冲冲地瞪着苏比安科。
“就要一根小手指。”苏比安科哀求道。
“亚卡嘎,给他一根手指。”霸王命令道。
“这儿遍地都是手指头,”亚卡嘎嘀咕道,指着雪地上遍地狼藉的残尸,有二十多具,全都是受尽酷刑而死的。
“必须是从活人手上剁下的指头。”波兰人强调着。
“好,就给你根活人的手指头。”亚卡嘎眼珠一转,飞快跑向那个哥萨克,割下了他的一根手指头。
“他还没死呢,”他宣布道,说着便把这个血淋淋的战利品扔到波兰人脚边的雪地上。“这个手指更棒,个儿大多了。”
苏比安科把它丢进锅下面的火堆中,然后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这是一支咏叹男欢女爱的色情小调,他无比庄严地对着那口大锅唱着。
“不对着它唱出这些话,这药就没魔力,”他解释着,“这些话是这药的魔力来源,瞧,总算熬好了。”
“你慢慢说一遍,好让我记住这些字。”霸王命令道。
“得等到试验完了再说。等斧子从我脖子上弹回去三次之后,我会告诉您这些歌词的奥妙。”
“要是你的药不像你说的那么神呢?”霸王一脸忧心如焚。
苏比安科怒气冲冲地喊道。
“瞧,你又来了,这药从来都是心诚则灵。如果它这次不灵验,你可以像处置其他人那样处置我好了。凌迟处死,就像你们一刀刀地割他那样。”他指指那个哥萨克。“现在我的药凉了。我该往脖子上抹药了,要恭恭敬敬地称它是‘神爷爷的药’。”
于是他神圣至极地吟颂了一行《马赛曲》的歌词,与此同时往脖子上反复涂抹那黏糊糊的药汤。
一声大吼,从身后滚滚轰来。打断了他那煞有介事的法事,他一下面色如土,瘫坐在地。身后——一片惊叫,一片大笑,一片掌声。他转头看去——巨人哥萨克,那顽强的生命力使他再次苏醒过来,他跪了下来,强烈地抽搐着,在雪地上乱滚乱撞,那片喧哗与骚动是巨人伊万和努拉托人的一次合作伴奏。
这景象使苏比安科感到懊恼,但他控制住自己,装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
“这可不行,”他说,“干掉他,然后我们才能开始进行试验。你,亚卡嘎,要让他不再出声了。”
生命,最终从巨人伊万的躯体里翩翩而去。
苏比安科转向很是听话的霸王。
“切记,狠狠地砍下去。这可不是闹着玩,来,您拿起斧子砍砍这段原木试试,这样我才相信你是个好刀斧手。”
霸王服从了,砍了两次,既精准又沉猛,砍下了一大块原木。
“真棒。”苏比安科看了看周围一圈野蛮人的面孔,充满象征的意味,代表着荒野的氛围。那氛围自从他在华沙初次被沙皇的警察逮捕后,就一直包围着他。
“拿起你的斧子,霸王,站好。我要躺下了,我一举起手来,你就竭尽全力,猛砍下去。要当心你身后有没有人,这药劲道十足,这斧子会从我的脖子上弹起来,然后飞出你的掌心。”
他看了看那两辆雪橇,拉橇的狗都套好了绳索,雪橇上装满了皮货和干鱼。他的来复枪放在水獭皮的顶部。六个做保镖的猎手也都已站在雪橇旁。
“你的女儿呢?”波兰人要求道,“在我们进行试验之前,把她带到雪橇那儿去。”
当这一要求被满足后,苏比安科在雪地上躺下,把脖子搁在原木上,就像一个玩累了的孩子要上床睡觉似的。
很多年了,他一直在悲凉的荒野中挣扎前进,他真累了。
“你的力气还不够,噢,霸王,”他说道,“砍,猛砍,让斧头来得更猛烈吧。”
他举起一只手。霸王挥起了斧子。这是一把劈砍原木的阔边宽斧。它在冷气中划出了一道寒光,在霸王的头顶上稍停片刻,然后向苏比安科僵硬的脖子飞奔直下。斩过血管、颈肉、气管和脊椎骨,直入原木,深深地切进原木中。吃惊的土著人眼巴巴地瞪着:一腔热血从躯干上喷溅而出,那颗头颅蹦出去,有一码远。
人们的大脑停止了转动,全都一声不响,慢慢地,大脑里有个念头在蠢蠢欲动,他们都悟出了真相,根本没有神药,皮货贼给他们开了个大玩笑。所有的俘虏中,只有他逃脱了酷刑。这个江湖骗子,折腾半天,葫芦里卖的就是这个药——死得爽。人们全都轰然大笑,只有一个人没笑。霸王低下头,那小子耍了他,让他在全族人面前出丑卖乖。狂笑此起彼伏,震耳欲聋。霸王转过身,低着头,大踏步走了。
他明白从此以后他不再是人们心目中的霸王了。他丢了脸;这一耻辱将伴随他一生,直至死去;而且当各部落的人们搅在一起时,不管是春天大家一块捕鲑鱼,还是在夏天的集市上,这件事都会当作篝火旁的笑谈而远近驰名,有人会说皮货贼是如何“狡猾狡猾地”赴死,只一斧子就被砍死了,是“没脸见人”亲自动手。
“‘没脸见人’是谁?”
他仿佛听见,某个愣头愣脑的后生在发问。
“噢,‘没脸见人’呀,”有人回答,“他在剁掉那个皮货贼的头之前,叫做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