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扫视了一下记者席,向摩根和柯贝特点点头,他俩一个是《运动员》报的记者,一个是《仲裁者》报的记者。之后,他伸出双手让助手萨利文和贝茨帮助戴上拳击手套,并扣紧,与此同时,桑德的一个助手一直在细细观察,他刚才还仔细地检查过老金指节上的胶布。他自己的一个助手站在桑德那个角落边,正做着同样的观察。助手们帮桑德脱下裤子,当他站起身时,他身上的毛衣也被从头上脱了下来。这时老金便看见了青春的化身,厚实的胸部,发达的肌肉,那肌肉在白玉似的皮肤下来回滑动,就像是个活物在里面动。整个身躯充满活力,老金明白这是一个怎样的生命,它还从未在漫长的拳击赛中透过热汗淋漓的毛孔耗散它的青春活力,当它在这样的角逐中不断付出青春的活力时,青春也就渐渐远去了。
从各自的一方,两个男人走向对方。锣声一响,双方助手带着折叠凳退出拳击台,两人握一下手,马上进入战斗状态。
桑德像一个钢和弹簧组成的机械装置,一刹那,被一根头发丝那么细的触发器一牵而动。退,进,又退,一记左平拳直击对方之眼,一记右手拳戳向肋骨,低头闪过对方的一拳反击,一下轻灵地跳开,一下又飞快地逼近来。动作敏捷,拳路机巧,一时间令人眼花缭乱。看客满意地欢呼起来。然而老金没有被这些天花乱坠的招式迷惑。他参加的比赛太多了,较量过的年轻对手也太多了。他知道那些花拳的分量——太快、太灵巧以致没有威力可言。很显然,桑德打算速战速决,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年轻人就是这样,总想先发制人,急于交手,想凭借精力旺盛和强烈的求胜心来取胜。
桑德时进时退,忽儿左,忽儿右,跳过来,蹦过去,脚法轻快,心情急切。看上去,就是活力在展现自己,白玉的皮肤和坚实的肌肉在编织一张炫目的进攻网套,上蹿下跳,像一只玉梭千百次地穿来穿去,这一切动作只有一个目的,打趴老金,他阻塞在桑德和成功之间。老金则忍耐着。他知道怎么做,他知道年轻人的想法,尽管他已青春不再。现在先损耗对方的精力,这就是他的算盘,他有意把头低一下,于是挨了一下重击,他暗暗地笑了,这有点阴损,但按规则,又正大光明。一个拳手应懂得保护自己的指节骨,但如果他坚持要击打对方的头,那就只好自咽苦果了。老金本可以把头再低一些,闪开这一拳,谁也伤不着,但脑海中闪出了他早期拳击的一幕:他是怎样在击打“威尔士恶煞”的头部时首次击碎了自己的指节骨。他现在不过是按江湖规则办事而已。这一“温柔”的俯首,让桑德付出了一个指节的代价。现在,桑德对此满不在乎。他不会把这个伤指节放在心上,而会像以往一样继续猛捶猛打,直到比赛结束。但是日后,在经历了漫长的战斗之后,这个受伤的指节就开始给他添乱,那时他会懊悔,回想起来,便记起了他是如何在老金的头上把它敲碎的。
第一回合桑德出尽了风头,全场看客为他旋风般的快拳喝彩。他以山呼海啸般的花拳包围了老金,而老金则无还手之力。他没进攻一下,只是遮挡、躲避或与对方扭抱在一起,避免挨打。偶尔,他也佯攻一下,当拳头落下时,他却摇摇头,他在场上笨笨地移动换位,绝不跳来跳去或浪费一丝气力。一定要等桑德耗损青春的锐气,经验丰富的老拳手才会出手。老金的全部行动都慢条斯理,他沉重的眼皮盖和慢慢转动的眼珠使人感到他仿佛在打瞌睡或已老眼昏花了。不过,这双眼睛什么都没漏掉,二十多年的拳击生涯,它们已被训练得明察秋毫。这双眼睛即使面对打过来的拳头也不会眨一眨或转动一下,而是冷静地盯着并估算着距离。
这一回合结束时,有一分钟的休息,老金仰坐在他那个角落,把腿向前伸直,双臂搭在他那个直角的两边围绳上,当他吸进助手用毛巾扇进的空气时,胸、腹部深深地起伏着。他闭目静听来自看客席上的声音,“你干吗不出击呀,老金?”许多人叫喊着,“你不会怕他,对吧?”
“肌肉没弹性了,”他听见一个坐在前排的人喋喋不休,“想快快不了啦。我押的赢家是桑德,赌注二比一,按金镑算。”
一声锣响,两个人各自从自己的角落向场中走去。桑德足足走过了四分之三的拳击台,求战心切;老金很满意自己只走了四分之一的距离。这正是他的省力策略。他既没好好的训练,又没吃饱肚子,因此每走一步都得算计。再者,到拳击场来,他已步行了两英里路。
第二回合重复着第一回合,桑德旋风般的进攻和看客愤愤地指责:老金为何不拼上去。他不是阻挡、拖延和扭抱,就是佯攻和打几下慢拳。桑德希望速战速决,而老金很聪明,不按他的节奏来。积年击打下已歪扭的脸上,浮荡着世事沧桑的冷笑,他保存着体力,心里阴燃着老人对小毛头的嫉妒。桑德还很生嫩,他大把大把地挥洒着青春的光彩。要谈拳击台上的谋略,还得瞧老金的了,这谋略是在漫长、熬人的拳击中完备起来的。他头脑清醒,目光冷静地观察着,慢慢地消耗着桑德的锐气。
大部分看客认定,老金已成死老虎,他们大声谈论着,并把押在桑德身上的赌注增加到三比一。但也有些老手,为数不多,他们知道老金是什么角色,他们赌得比较小心。
第三回合一开场似乎仍重复着前两回合的故事,一边倒,桑德一路领先,得尽了点数。半分钟之后,桑德心浮气躁,疏于防范,一个漏洞出现了。老金的眼闪出一道白光,同一瞬间,右臂向前一闪。这是他第一次重拳出击——一记勾拳,手臂拧成弧形以使它分量更猛,而且把旋转半圈的整个身躯的重量全凝结在这一拳上。看上去犹如快睡着的狮子电光火石般地挥出一爪。这一拳砸在桑德的下巴边,他像头阉牛似的倒在了地上。全场看客都倒吸一口冷气,一片死寂。过了一会儿,四处才发出嗡嗡营营的感叹声。这个人的肌肉并没有僵硬,他的拳头居然还能像铁锤一样迅猛。
桑德颤抖着,他翻过身准备爬起来。“不……”他的助手喊出了一大串“不”字,令他停了下来,等待读秒。
裁判站在他身旁,向他弯下腰去,冲着他的耳朵大声读着秒数,他一条腿单跪起,准备好站起来的姿势,同时等待着。数到第九下,他站了起来,马上投入战斗。这时的老金,面对着他,很是懊悔,刚才那一拳要是离下巴尖再近一寸就好了。那对手就会晕厥过去,而他则可以带上三十英镑回家看老婆孩子了。
这一回合打满了三分钟,桑德开始重视他的对手了,而老金仍慢慢移动,仍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老金从眼角瞟到助手们在绳子外面蹲下来,准备马上便跳进场,他明白这一场快结束了,便把较量引向他那个角落。锣声一响,他马上坐在已放好的凳子上,而桑德不得不穿过整个场地的对角线,走回自己的角落。这虽只是一个细节,但正是这种种细节,联系在一起,决定了事情的成败。桑德被迫多走许多步,消耗体能,失去一切宝贵的休息时间,只有一分钟的休息时间啊。在每一场的开始,老金都是慢慢地向场中踱去,逼迫他的对手走更多的路。结尾时,他总把较量引向他那一方,这样他可以马上坐下来。
双方又打了两个回合,老金仍是惜力如金,而桑德则是四处挥洒着青春。后者旋风般的快拳使老金不得不苦熬,因为那冰雹般的拳头有不少是击中了的。任凭那些热血青年大喊大叫,要老金拼搏,他顽固地以慢制快。在第六回合中,桑德再次粗心大意,老金的重拳再次砸向对方的下巴,而桑德也就再次被数到九才站立起来。
到了第七回合时,桑德已优势不再,他决定沉下心来进行较量。他明白了:这将是他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场拳击。老金是个老拳手。但比与他交过手的任何老手都老辣得多——一个时刻清醒的老江湖,善于防护,拳头像结满树疤的棍棒一样坚硬尖锐,左右开弓,都能把对手打翻在地。然而,老金不敢频频出击。他时刻不忘他伤残的指节,他明白,若想坚持到最后的胜利,他的每一拳都必须掂量掂量。当他坐在他那一角。瞅着对面的对手,脑海里升起一个念头:要是将自己的谋略和桑德的青春融合在一起,那将产生一个世界重量级拳王。麻烦就在这里,桑德决不可能成为世界拳王。他不够聪明、没有谋略,赢得智谋只能用青春作交易;而当他拥有了智谋时,他已不再活力四射。
老金调动了他所有的经验。一有机会,他就和对方扭抱在一起,为在扭抱中损伤对方,他用肩头猛撞对方的胸肋。以拳击理论而言,这种伤害与一记重拳相等,就体能消耗来说,则省力得多。在扭抱中,老金还把身体压在对方身上以求休息片刻,并且不轻易放开对方。这就迫使裁判上前干涉,把他俩分开,桑德每次都努力帮助裁判把老金拉开,他还不懂得怎样休息。他忍不住要打出那些漂亮的快拳,调动浑身滚动的肌肉,当对方扑上前扭抱住他,用肩头顶他的胸肋,脑袋靠在他左臂下休息时,桑德几乎总是从自己背后挥动右臂,去揍那个臂弯下露出的脑袋。这一招很潇洒,令看客们赏心悦目,但它没有威力,相当消耗体能。不过桑德是不懂疲倦和极限的,老金阴笑着,顽强地承受着打击。桑德用右手拳攻击对方的身体,这种拳仿佛让老金很是难熬,但行家看得出里面的门道,在每拳击到身上之前,老金总是用左拳套揍一下桑德的二头肌。的确,桑德这些右拳次次命中;然而每次都由于二头肌被揍而落拳无力。
在第九回合中,一分钟内有三次,老金的右勾拳拧成弧形,猛击对方的下巴;于是桑德的身体三次重重地、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每一次他都在数到第九下时站了起来,虽然步履有点飘忽,但仍强劲有力。他的动作慢多了,不再浪掷体能了。他打得很艰苦,但他仍有本钱,这就是他的青春。老金的本钱是经验。当桑德的威力慢慢消退,活力开始委顿,老金便开始运用多年的经验施展手腕,谨慎地保存不够充沛的体力。他不仅绝不做多余的动作,而且诱使对方消耗体能。他的手、脚和躯体不断放出假动作,引得桑德后跳、低头、或出拳。老金自己以逸代劳,可他令桑德动个不休。这是老手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