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旭子需要的,却不仅仅是同僚的信任。
罗士信无意中提及的谣言比天边隐隐的风雷声给他的震动还大。他为九叔的死而深深地难过,虽然自从听说九叔成为盗匪头子的那一刻起,他已经做好了类似思想准备。在无数个沙场奔波的日子里,旭子甚至暗中乞求上苍,请求冥冥中的诸神千万别安排自己去河北剿匪,千万别让自己与九叔于沙场相见。
喜欢捉弄人的老天满足了旭子的要求,没有让孙九死在他手里,转而给他安排了徐大眼做敌人。让曾经的好兄弟在沙场上面对面举刀,让旭子在功名、责任和友谊之间,一次次地煎熬翻滚。“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年少时,旭子记得自己读过这样几句,当时不懂古人心中的无奈,只会扳起脸脸强装一幅老气横秋模样。现在,他发现自己隐约懂了一点,却苦笑着,不愿与任何人诉说。
“士信,帮我带弟兄们回营房!”李旭从亲兵手中拿过令旗,一股脑地塞入罗士信手中,乞求。
“仲坚兄别意气用事,张大人不会相信这些无聊的鬼话!太守那里,自然有咱们兄弟几个为你担保。”罗士信显然误解了李旭的意思,以为对方要交出兵权以示清白,着急地大叫。
“要下雨了,今天的训练就到这儿!我先回,明天早上在校场等你!”李旭冲着罗士信笑了笑,解释。然后转过身,慢慢走向自己的坐骑。
他并不是很担心太守裴操之的反应,在对方眼里,自己背后有着皇帝陛下这个大靠山。只要朝廷不理睬纷涌而来的流言,太守府的官吏们即便心存疑虑,也不敢有所动作。
让他感到万分沉重的是孙九的死讯,还有隐藏于流言背后的那些别人体会不到的毒牙。对渐渐成熟的旭子而言,隐藏在流言背后的那些东西,杀伤力远远超过了流言本身。
旭子不同情那些死在自己手上的敌人。流寇们绝不是什么传说中的侠盗,义贼,可能他们最初揭竿而起的原因都是出于无奈,但他们要吃饭,要壮大,要集聚实力对抗官府的征剿,就难免会四处劫掠,四处残害比自己更弱的人。通过半年多的剿匪生涯,旭子对流贼的行径和他们所制造的灾难已经有了深刻认识,战场上对这些人丝毫不会手软。但九叔和这些人不同,在他的印象中,九叔是那样的正直、善良。这个热心肠的老汉身上集中了自己父辈的所有优点,重义气,敢担当,虽然贫穷,却没被生活磨去人性的光彩。如果没有九叔,旭子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被张三、王麻子等人丢弃在出塞的路上。那样,就不会再有多彩多姿的草原回忆,更没有今天的功名与富贵。
他可以否认自己是孙九的弟子,在辽东时,老谋深算的李渊和刘弘基已经帮他找好了一个无处可察,说出后却给其身份平添几分神秘的师承。他的师父是一位隐居草原的世外高手,传说中的磨镜老人。把这个名号报出去,足可让很多存心找麻烦的人无从下手。但旭子无法掩饰他与九叔之间的那份感情,那份视之如师,如父,亦如友的感情。很多时候,旭子甚至自觉身上有一股血脉与九叔相连,起伏同步。特别是在一些令人迷茫的选择关口,旭子喜欢问一问自己,如果刘弘基在这里,他会怎么做?如果宇文士及在同样情况下,他会如何选;如果九叔遇到这种情况,他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在旭子心目中,刘弘基代表着世故,宇文士及代表着功利,而九叔,则代表着人本性中的纯良。偶尔,他还会问一问自己如果徐大眼在同样情况下,会怎样处之。心中随之涌起的则是一份温暖,一份冬天时令自己的心不结冰的温暖。
然而,眼下亲情和友情都成了造谣者手中的刀剑。那个黑暗处的影子对旭子的了解如此之深,几乎一动手,就是记绝杀。因为旭子心里明白,如此清楚地知道孙九、大眼和他们三个关系者,用一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其中满足和三人一同出塞,并卷入眼下河南诸郡剿匪之战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李旭自己,另一个就是徐大眼。
“这记杀招是茂功想的,只为了逼得我在郡兵中无法立足,由此可以避免我们二人在沙场上再度相遇!”豆大的雨点从天空中落下来,打在脸上,然后流进嘴里,很腥,很苦。
这场雨来得非常快,非常急,又非常冷。天地间顷刻就白茫茫连成了一片,风雨中看不见所有人的真实面孔,偶尔有闪电照下来,显示出来的也只是跌跌撞撞的身影。鬼一般,模糊而狰狞。
在雨中策马急走的旭子记得自己和徐大眼之间发生的每一件事,从最初的彼此不服气到患难于共,再到后来的生死相交。记得在草原上和陶阔脱思、娥茹那段轻松岁月。记得为了维护家族利益,大眼如何逃避娥茹那火一般炙热的目光。记得在风雪中,大眼为他点起的那一团浓烟。
电光中,他还看到阿史那却禺的营地。旭子记得大眼和自己如何在马尾巴上绑干柴,如何夺门而出,如何躲避追兵。然后,即将走投无路时,大眼突然在黑风屁股上狠狠地插了一刀……
那瞬间的刀光,至今如电。
“把马让给你,明着他吃亏,暗里却让你把所有追兵都吸引过来。反正马已经没力气了,跑也也跑不出多远!”雷鸣声里,吴黑闼当日话清清楚楚地重现。
“不可能,大眼不是那种人!”旭子抹了把脸上的雨,在心中大声地为朋友辩解。这一切都不是徐大眼做的,包括当日吴黑闼的刻意污蔑。但除了徐大眼外,的确没有人对他的过去知道的如此详细,甚至能准确地找到并利用他性格上的弱点。
“又不是生死关头,生死关头不相负的才是好兄弟。况且马屁股上捅了一刀,伤了筋骨,短时间之内虽然跑快了,跑不了多远战马就会残废!”吴黑闼的话夹杂风雷声中向旭子打来,打得他脸色煞白,脊背在不知不觉间一点点下驼。
“关键时刻在马屁股上捅一刀,以徐大眼的缜密心思,一定会算到自己不肯抛弃同伴独自逃生。所以,他算好了自己会点燃衣服,引走追兵。算好了黑风跑上一段时间就会因为筋骨受伤而倒地。”
雨太大,太急,浇得人浑身冰凉。李旭忍不住想哆嗦,他感觉到自己的全身血液一点点在结冰。
“汗血马骨架大,肉厚。要是常马,早已经废掉了!”吴黑闼的话却如惊雷,将已经冻成冰块的血管炸开,让人眼前染满红色。
“恐怕你将来吃亏,也要吃在这耿直与淳厚上!”杨夫子当日的叮嘱也透过风雨而来,声声急,声声催人老。
原来,淳厚也是错,这世界上真的是好人做不得。旭子又抹了一把脸,苦笑。九叔为人淳厚,仗义,所以他会被人杀死在酒席宴间,与官兵对抗中积攒下来的那点家底全部便宜了别人。至于自己,李旭知道自己之所以一次次被人出卖,一次次经历背叛,皆是因为淳厚,对朋友毫无防备的淳厚。
“朋友相交,贵在一个信字。”刘弘基当日如是教诲。但刘弘基相信过别人么?旭子知道,至少在对于唐公的态度上,刘弘基不止一次怀疑过自己的真诚。况且,徐大眼此刻所处的位置,是敌人,而不是朋友。
“原来只有我一个人是笨蛋,无论吃多少次都学不到乖!”李旭叹息着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如果人性中的正直、善良、淳厚与真诚统统是错的话,他知道自己该如何保护自己。突然间,他觉得自己该感谢那个流言的制造者,无论他是不是徐世绩本人。
在雨中努力辨了一下方向,他拨马朝自己的府邸狂奔。大隋二等伯的府邸就在历城内最安静,最雅致的地段,那里与他目前所处位置没多远。旭子知道自己除了这份辛苦挣扎着挣来的家业,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发誓一定会守护好,不会像九叔一样被人轻松地将其夺了去。不知不觉间,他的手又握了刀柄。指关节处被雨水冻得白中透青,心里却再感受不到其中的阴寒。
雨来得太急,街道上此时已经没有行人。所以旭子不用顾忌战马会踏伤人,只管让坐骑撒开四蹄狂奔。他喜欢这种在流瀑中穿梭的感觉,洗去最后一缕温情后,他觉得自己脱胎换骨。
一个瘦瘦的身影突然从风雨中冲出来,几乎是硬闯到黑风的蹄下。“吁!”旭子大叫一声,用全力拉紧了缰绳。狂奔中的黑风前蹄高高举起,嘴中发出一阵愤怒地咆哮。来人简直是在找死,如果不是李旭拉得及时,如果不是它自身也有灵性,这家伙肯定会被活活踏成肉酱。
“找死啊你!”旭子怒骂,跳下马背,欲给那个吓傻了的身影一个深刻教训。他的拳头举了起来,却忽然僵在了半空中。
“外边雨大,老爷小心!”惊魂稍定的石岚用颤抖的声音回答,同时向旭子举起一件厚重的蓑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