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阳武之后,李旭命令船队加快行进速度。从此地到黄河口大约有一百里左右的水路,因为是顺流,所以船队如果以全速赶路,只需花费一整天时间便可以走完全程。沿黄河口再向西行,则已经属于京畿重地,眼下那一带的水路旱路相对都比较太平,商户们不必再为自己的安全而担忧。
罗士信没有听从旭子的命令留在阳武看守辎重,而是执拗地跟在了他身边。“在城里等上一整天,闷也把我给闷死。还不如陪你在河道两边看看风景。”罗士信一边用鞭梢敲打着马镫,一边陪着笑脸说道。
“大热天,你不怕晒中了暑就跟着!”李旭知道对方是不放心自己的安全,笑着回答。
“你还甭说,这天真有些闷得荒!”罗士信摘下铁盔,冲自己脖子里边扇凉风。但他这样做显然是徒劳,六月的风又热又湿,抓一把空气几乎都能拧出水来。
“见鬼了,河边也能这么热!”他无可奈何地带正头盔,嘟囔着抱怨。
“放着坐在衙门里乘凉的福你不享,现在后悔了吧?”李旭笑着回了他一句。抬起头四下张望,发现远处的天边有几团黑云在滚。
一场暴雨正在酝酿,这的确不是个行军的好天气。此刻,匆匆杀过来的瓦岗群豪也觉得苦不堪言。由于要把情报在路上传递花费的时间赶回来,所以在做出截杀护船骑兵的决定后,他们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向阳武附近赶。对于徐茂功一手训练出来的瓦岗内军而言,这种强度的迂回转进还不至于将他们累趴下。但对于缺乏训练的外军各营,炎热的天气和崎岖的路途简直要了人的命。偏偏为了掩饰己方的行迹,他们还不能过于靠近城市。而在起伏不平的乡间小路上急行军,比起在笔直宽阔的官道上来,又不知道坚苦了多少倍。
“奶奶的,这狗娘养的天气。再这么走下去,不用跟官军厮杀,咱们自己就把自己热死了!”王当仁一边在马背上晃荡,一边将最后一件短褐向下扯。此刻他身上的铠甲,头上的铁盔都扔给了马背后徒步行军的亲兵,却仍然热得顺着脑门子淌油汗。
“兄弟,悠这点儿,别太丢人了!”行在王当仁身边的李公逸实在看不下去,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提醒。
“怎么丢人了,反正这两万多弟兄都是爷们儿!谁还没看过……当仁不服气,竖起眼睛反驳。话说了一半,却见浑身衣甲齐整的李公逸正扭着头向斜前方瞅。王当仁顺着李公逸的目光看去,他看见自己的斜前方有三千瓦岗内军精锐正在埋头赶路。无论将领还是士卒,每个人都将皮甲整齐地裹在身上,仿佛根本不觉得周围的天气炎热。
三千士卒,行军时的声势却比王、李二人所部两万兵马还威武。双方的差距是如此之明显,如果不是大伙肩膀上都扛着兵器,很容易令人想到人数少的一伙刚打了胜仗凯旋,人数多的一伙则是他们抓到的俘虏。
“也不怕捂出痱子来!”小声嘀咕了一句后,王当仁不得不重新拉正短褐。目光在亲兵背上皮甲和铁盔之间反复逡巡,他终是鼓不起将所有披挂穿戴齐整的勇气。“内军就是和咱们外军不一样”片刻之后,王当仁不得不在心里哀叹,“也怪不得徐茂功老想着把大伙重新整训,人家那样子才是真正能成大事的!”
走到正午十分,几匹快马迎着队伍跑近。从骑手矫健的身影上,大伙认出来人是哨探总统领谢映登。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谢映登穿过队伍之间专门为传令兵留出来的空隙,直奔中军。紧接着,李密所在的中军处便响起了号角声,命令全军停下来休息。
军情发生了变化,一瞬间,每个有经验的将领都做出了正确判断。他们随着号角声赶往中军,到达的时候,刚好看见房彦藻再次将羊皮地图于李密脚下展开。
“赶往黄河口?难道他发现了我们的行动么?”李密盯着地图上烫出来的山川河流,话语里带着难以隐藏的遗憾。
“应该不是,据咱们安插在郡兵中的细作冒死送出的消息,此刻张须陀正向阳武城赶。官军的辎重也都卸在了阳武城。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原来就没打算直接前往荥阳!”谢映登抹了一把脸上的泥土和汗水,喘息着回答。
官军没打算前往荥阳!这个消息吓得众人皆吸了一口冷气。官军的谋划很明显,他们将辎重卸在阳武,定然是打算经由阳武、胙城直扑瓦岗。一旦各路豪杰各自散回本寨,瓦岗军就必须仅凭万余内军和前来进剿的官兵做一次生死对决。
“好在咱们埋伏落空后没各自散去!”李密摇了摇头,说道。此番歪打正着,让他对自己的运气又多了几分信心,说话的声音也渐渐高了起来,“徐统领呢,他和王伯当所部到了什么位置?”
“徐统领和王将军二人得到消息后,已经转头直接扑向阳武,这是他给您留的信!”谢映登喘匀了气,又从贴胸的衣袋中掏出一封被汗水打软了的信封,双手捧到了李密身边。
为了不让徐茂功与李旭兄弟相残,大伙在制定做战计划时,刻意让他和王伯当二人承担了阻拦张须陀的任务。参照原计划,此刻二人所部兵马应该迂回前往阳武和圃田之间,将张须陀挡在运河西岸。但眼下官军的动向已经变了,瓦岗群雄的行动计划也必须随之做大幅度修改。
“阳武?”李密心里乱乱的,带着几分不满拆开徐茂功的信。情报上虽然说明了官军的辎重都运进了阳武城,但义军缺乏攻城所必须的器械,根本不可能快速将城市攻破。况且张须陀随时还会赶过去,徐茂功和王伯当二人在这当口上急着去攻城,分明是前去送死。
“官军护送一批商船赶往黄河口,原武乃其所必经。密公见信,可速赶往原武截杀之。眼下官军辎重尽在阳武城内,我部佯攻,张须陀定不敢弃而不顾。军情紧急,请恕茂功自作主张……
徐茂功在信中,以非常谦虚的口吻向李密建议。“传令三军,全速赶奔阳武!”放下信后,李密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报仇的机会近在咫尺,他觉得浑身的血都开始沸腾,声音也随着开始发颤。
“呜——呜——呜”催命般的号角声在群山间响起,刚刚喘过一口气来的喽啰兵们听到角声,不得不拔腿向西北方狂奔。“奶奶的,这叫什么事儿啊?”又跑了半个时辰后,训练有素的瓦岗内军中也有人开始不满了,一边赶路,一边小声抱怨,“明明狗屁不通,却非跟咱们徐当家抢军师位置,抢过去了,他又不懂怎么指挥,还得让徐军师帮他拿主意!”
“就是,当官的动动嘴,咱们跑断腿!”有人气喘吁吁地附和。当年在徐茂功的指挥下,众人也经常急行军。但目的性和节奏性都很清晰,从来不会发生这种半途中改弦易辙的行为。
“留着些力气等着打仗!”策马往来巡视的程知节听见了队伍中的不满声,竖起眼睛来喝斥。弟兄们吐了吐舌头,努力迈动双腿跟上大队人马的速度。程知节则待麾下所有弟兄的情绪重新安稳后,才打马跑向了队伍最前方。
队伍最前方是年轻将领们的喜欢扎堆的位置,除了瓦岗军嫡系之外,还有许多前来投奔的豪杰也聚集在那。一边策马急行一边聊天是他们的最爱,这样做可以让人轻易地忘记天气的炎热。
见程知节赶过来,众人赶紧给他空出一个空档。在军旅中,武艺高的人总是能轻易地博得人们的尊敬。况且程知节生来性子随和,说起笑话来也妙语如珠。但今天,他显然没有太多跟大伙扯皮聊天的兴趣。随便向众人点了点头后,即开始沉默不语。
“程将军好像不太高兴?”有人发现了程咬金神态不对,关切地问。
“我在想咱们正要做的事儿?官兵保护商船,咱们冲上去截杀。这回官是官,贼是贼,倒也各尽其职!”程知节叹了口气,苦笑着回答。
“咱们不是为了长远打算么?百姓们虽然……”游骑将军项钊好言开解,话说到一半,他自己也觉得有些汗颜,回头看了看中军方向,低声说道:“反正咱们这回主要目的不是打劫,交战时,你命令大伙别乱杀无辜便是!”
“仗打起来,还由得着咱们么?”程知节冷笑几声,继续摇头。
“倒也是!“项钊讪讪地说了一句,把目光转向了远方。杀红了眼的人不会分辩官兵与百姓的差别,况且有那么大一批财物在面前,瓦岗军没理由不取。
“唉!”单雄信叹了口气,也是满脸郁闷。眼下的瓦岗军与原来的那支瓦岗军已经大相径庭。原来那支瓦岗军没有正规的旗号官制,看起来像贼,却很少骚扰普通百姓。现在的瓦岗军编制比官军还齐整,行为也和军纪也迅速向官军靠拢。对王当仁、郝孝德、李公逸等新加入者而言,此刻他们麾下部属的行为已经比原来收敛了太多。但与当年那支瓦岗军相比,这支兵马的军纪在整体上却是急转之下。
“这事儿大伙不能怪密公,林子大了,肯定什么鸟都出。密公得一点点劝着大伙改,不能一下子把所有人逼走!”另一个豪杰张迁笑着凑上前,低声说道。
“老程我怎么敢怪无密公,老程只是觉得这样跟李仲坚打,比较没面子而已!”程知节笑着摇头。
“密公为人很大度,财宝都给大家分,自己一点都不留。不像咱们翟大当家,喜欢守着财宝过日子!”见程知节说得言不由衷,张迁想了想,又道。瓦岗军原班将领中有一半人不喜欢李密,但也有一半人相信李密是童谣里的真命天子,希望能跟在他身后建立一番基业。所以私底下,大伙对李密的议论很多,争执得也一直比较激烈。
“咱翟大当家可是连大权都舍得交给别人,又何况是些身外之物!”单雄信与程知节的观点大同小异,也对李密不是很有好感。
“但密公能容人啊,那天程将军当面奚落他,他都非但没有生气,而且知错能改!”张迁也很固执,对自己的看法坚持到底。
“是啊,这点比俺老程强。老程小时候跟人打架,只有打不过人家时,才会好汉不吃眼前亏。”程知节又笑,拿不相干的事情来岔开话题,“只是老程这种谦虚不长久,等哪天打得赢了,立刻跟他翻脸!”
众人拿这满嘴跑舌头的家伙显然没办法,只好不再继续争论。“想不到有人还能打得过程将军?不知道他是哪位英雄?”说笑了一会儿,濮阳营头领杜才干追问。
“我也记不得了,我从小跟人打架打到大。输得没一百次也有九十次!”程知节回答。仔细想了想,他又换了个颇为正式的口气跟众人打招呼,“待会儿两军交手时,若遇到李仲坚,你们谁也别跟他硬碰。交给我和雄信,这个点子有些扎手。”
他和单雄信二人的武艺在瓦岗军中数一数二,此刻叮嘱其他将领别急于立功,已经是很明显地对敌将心存忌惮了。众将领纷纷感谢他的好心,同时也有人不甚服气。“那个姓李的不又不是什么名师之徒,真有传说中那么厉害么?”项钊从远方的天际间转回头来,追问。
“此人的武艺的确没受过什么高人指点”程知节难得认真了一回,郑重地回答,“我听徐军师说,此人十四岁之前没练过武。但从十四岁后就被逼着拿刀跟人拼命,这么多年来,从辽东一直打到河南,大小百余战,无数好手名将战死了,他却好端端地活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