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大宋状元,什么文曲星下界,狗屁!”程老蔫一边奋力向街道旁洒着石灰,一边嘀嘀咕咕地骂道。
石灰的味道很呛人,纵使带着布遮口(类似于口罩,但较口罩肥大),也熏得人鼻孔里边直冒火。想想自己只是因为向院子外丢了半簸箕垃圾,就被罚干如此辱没身份粗活,心头上的气更不打一处来。
闹瘟疫了,家里但凡有点儿存粮的城里人,谁不是躲起来不出门,等到瘟神走了再出来活动。但程老蔫偏偏没这个躲避的机会。按道理,他家在夫子巷算个富户,粗笨活不用自己动手。可家里的仆人病了,被大都督府开设的医馆捉去住院。程老蔫见家里垃圾积攒得实在太多,就趁着天黑丢到了巷子口。谁料到刚好被巡逻队抓了个现行,罚了三钱银子不说,还要他无偿做劳役十天。
虽然每天的任务只是用石灰将街道两边有积水的地方垫平,可这活儿实在不是程老蔫能干的,从小娇生惯养的他才干了三天,手上就被石灰烧起了口子,晚上回家摘手套时,血连着皮肉,撕心裂肺般地疼。
“还得过天书呢,要我看,是狗屁不懂。闹了瘟疫,那是因为为政者不修德行,不赶快写诗祭祀瘟神,连带着让皇帝下罪己诏,洒什么这劳什子白灰。好好的石灰不去抹墙壁,非向里边上扔,劳民伤财!”又洒了几铁铲石灰,看看手中的簸箕空了,程老蔫骂骂咧咧地向领灰处走。
周围一同干活的人,有的是领了官府发的工钱,承担本段街道清理工作的。有的是和陈老蔫一样因为犯了小错,被罚服劳役的。更多的是刚刚入伍的破虏军战士,抗着铁锹,推着独轮车,忙得热火朝天。
街道死角处,不知道积累了多少年的垃圾山被推走了。供百姓们倒废水的排水沟也被强行添平。不远处,有一条宽阔的暗沟正在开挖,很多到城里逃避战火的佃户都在那边找到了事情做。福建大都督府讲信誉,每五天结一次工钱,给的不是交子和皮钱,而是足分量的大宋通宝。所以那些乡巴佬们都干得很欢,虽然城市中正闹着瘟疫,可没有人像程老蔫这些城里人一样,怕得不敢出门。
“德行,就跟着文疯子瞎胡闹吧。如果挖暗沟能防止瘟疫,我的程字就倒过来写!”见没有人理睬自己,程老蔫愈发觉得忿忿不平。
“老蔫,省点吐沫吧。虽说大都督府有令,不得因言而治罪。你少骂两句,嗓子里也能少进些石灰!”一个声音在背后劝道!
福建大都督颁布的临时约法中,没有妖言惑众这条罪名。所以程老蔫骂起来才毫无顾忌,根本不怕别人举报。听有人绰穿了自己的心思,程老蔫脸色有些红,索性加大了声音嚷嚷道:“我呸,他那是行事不正,心里有愧!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还不怕人抓呢,抓了,咱正好把他们那些鬼心思全说出来,咳,噗!”
一口浓痰随着骂声,被他吐到刚洒过石灰的街道旁。旁边几个工友看见了,厌恶地皱皱眉头,绕路走开。程老蔫见自己的行为惹了他人不快,心中郁闷稍解,得意洋洋走过去,刚欲用鞋底把痰蹭掉,身背后那个令他郁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随地吐痰,与随地便溺同罚,罚钱二十文或劳役五天,从本期劳役结束时算起!”
“姥姥!”程老蔫开口欲骂,猛然间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回过头,看见本区夫子巷里正钱老四手里拿着个小本本,冷着脸站在自己身后。
“老蔫,这是你的罚单。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原因你自己核实一下,是交钱呢还是干劳役呢,随你。明天一早开工前到区公所应卯,找帐房张叔销单子!”钱老四飞快地用炭笔在本本上写了几句,撤下罚单的下半联,不由分说塞进程老蔫手里。
“钱,钱四叔,四老爷,您,您大人大量,装没看见行不行!”程老蔫一下字慌了,涎着脸祈求道。
骂文天祥,诽谤新政,他无所顾忌。反正文天祥自己订的规矩就是,言论自由与真理无关。按程老蔫对此话的理解,就是想说什么说什么,想指摘谁就指摘谁,只要不带脏字,不辱及对方家人,官府就不能拿他怎么样。但随地吐痰被人抓了现行,在瘟疫流行期间可是个大罪过,要是被人扣上故意传播瘟疫的帽子,这场牢饭就吃定了。
“不行,单子都扯下来了,对不上底联,县丞大人唯我是问!”钱老四冷着脸,不依不饶地说道。
“四叔,咱们一个巷子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您还来真的啊!”陈老蔫见钱四叔转身准备离开,赶紧上前拉住对方衣袖子,温言好语地祈求道。
“不行,放了你,被人举报了,我自己脱不了干系!”钱四叔狠狠摔了下袖子,将程老蔫的脏手摔到了一边。
“上次选举,我还投了你的朱签呢!”陈老蔫见求情不成,跺了下脚,翻起了旧帐。
“承蒙大伙看得上,让我当这个里正。拿了这分俸禄,就得干这分事。就得行正,走直,不能让人背后戳我的脊梁骨,给文丞相丢脸!”钱四叔笑了笑,自顾走开。
“德行,下次,我叫上老拙、八爷、小六子他们,都不把朱签投给你!”程老蔫冲着钱四叔的背影悻悻地嘀咕了几句,灰溜溜地拿起簸箕继续洒石灰去了。
此刻,对两年前的那次失误,他心中充满了后悔。当年,破虏军初入福州,一切规矩都重新改了。原来的衙门、从吏全部解雇,县令、县丞皆从地方士绅中推举。并且把福州府称分成了东、南、西、北四个区,每个区又按街道分了十几个里,要百姓们自己选能识文断字的区长和里正出来,协助官府做事。
夫子巷在夫子庙边上,读书的人家较多。但大伙谁也不愿意当这个里正。无论大宋和大元,底层小吏都不是有良心的人能干的。没有俸禄不说,催粮催款的事还都落在头上。一旦催出个错来,或把钱交得迟了,就得吃官司挨板子。
夫子巷前一任保长就是因为替官府催款催得急了,逼死了钞户,被抓去蹲了大牢。家产也被冲了公,抵了亏欠的款项。(酒徒注:钞户,是元代的一大发明。专对没有田产的城市人口而设,每人每年要交一定数量的钱,履行做草民的义务!)。
所以,几个大族私下核计了,找那些家族人口少的外来户来应差。在福州,陈、程、黄、王都是大姓,有上百年家族史。钱、杨、冯是小姓,属于外来人。所以,第一次选里正、区长时,各家代表们把表达民意的朱签,全部投到了几户小姓候选人的竹筒子里。
等选举完了,大伙才知道,原来大都督府的官制与大宋不同。区长、里正都算官府职位,每月有固定的俸禄拿。只需要想办法为所辖区域做事情,不需要协助官府摊粮派款。并且还有弹劾府、县官员的权力,只要他们不犯律法,县太老爷都不能将他们罢免掉。
这种好事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几个大族叫苦不迭,可又没地方买后悔药去。发誓下一届选举推自己人上。可一届是五年之期,下一届选举,谁知道届时大丞相府会玩什么新花样。
反正,那些花样程老蔫儿是看不懂。就像这次瘟疫,往常的时候,官老爷们早做了船到海上避瘟疫去了,可文丞相没走。虽然他不肯自请降职,也不肯写文章烧给瘟神娘娘请罪。但这份直面瘟疫的胆量,让人在指摘他的过错同时,难免心生几分敬佩。
那些对付瘟疫的手段,也是百姓们闻所未闻的。如生了病的人不准在家养着,必须全到固定的医馆去治疗。不准人乱丢垃圾,乱倒废水。还有喝水必须喝烧开了的井水,不准从江河里挑水喝。用石灰垫道路和宅院,百姓日常的生活垃圾不准随便丢,要倒到指定地点,每天由官府派人装车收走,拌上大量的石灰拉到野地里深埋。
最让人无法弄明白的是,灾难当前,丞相府却大兴土木。把福州城内臭了几十年的排水沟全部填平了。一边填,另一边开挖新的,几丈深,一丈多宽。据说邵武、剑浦、漳州、泉州都在这样做,一直要通到大海深处去。完工后,还要用水泥铺了底,盖了面,
皇上家也不敢这么花钱啊,很多习惯了节俭的老人摇头叹息。据说,这种“无节制”的奢侈行为,让皇上身边的陆大人都看不过眼了,几次苦口婆心地劝。但那文疯子却像听不见一样,把准备给皇上修宫殿的钱,都砸了进去。
“疯子!”程老蔫洒一锹石灰,骂上一句。
“文大人要做的事情,决不会错!”钱四叔合上自己的小本,把上边发下来的炭笔(铅笔)小心翼翼的收起来,揣进怀中。
酒徒注1:关于好人不为吏的说法见于一本介绍民国初年基层政治得失的文章。具体名字酒徒忘记了。据说,最初,当村长一级都是由地方士绅来担任。这些最初的小吏大多数人品都比较正,村中有人交不上赋税时,他们会用自己垫付。后来民国征求无度,村长们垫不起了,纷纷请辞。官府为了完税,只好启用了一批地痞流氓来当村长。这样,税收立刻有了保证。新村长们不但能按期完成任务,还个个捞足油水。只是,百姓都活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