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兴三年秋十月,吏部尚书赵时俊点起了新官上任后的第一把大火,以福建、广东、广西三路初定,民生凋敝为名,上书朝廷,请大都督府与皇帝下令重整地方官制,将府、州、军、监四种行政单位划分统一为府,每府辖地最低三县。辖地不足三县、料民不及十万者皆裁撤为县,视地域远近,与相邻县合并为一府。
大都督府许之,帝昺用印,百官哗然。
大宋划分天下为二十四路,路之设下有府、州;府、州之外又有军、监。南渡后又为了满足官员升职欲望,将大批州、军、监升格为府。种种历史遗留原因,导致行政区域和地方官职混乱。而广南东、西两路在大宋历史上属于边荒地区,由于朝廷对两路控制的松疏和地方豪强势力强大,行政区域更加混乱不堪。很多州、军如横、贵、宾、雄等,辖地面积尚不及福建一县。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挂着知府、知州、都总管,副总管职位的官员和挂着孔目官、勾押官、开拆官、押司官,粮料官名目的小吏不计其数。朝廷为了安抚地方,对这些不干活却白拿粮食的冗官、冗吏往往采取睁一眼闭一只眼态度,任由其在地方上肆意妄为。
邹洬和杜浒巡狩两广,采用强力手段把那些背信弃义的豪强们全扫平了,一些地方上的职位就空了起来。而这些平白空出来的职位,也就成了行朝庞大的冗官队伍关注的焦点。
历史上,一旦乱世结束,或者说由乱世转入短暂和平时代,都会出现一个繁荣期。由于大量人口在战争期间死亡,历朝历代令人头疼的土地兼并问题得到了缓解。而在乱世中活下来的百姓有了自己的土地,会迸发出极大的生产热忱。加上只有战乱时代这个反面参照物做对比,于是,盛世自然而然地诞生。很多糊涂蛋皇帝和二百伍宰相,都因此成了明君、贤臣。(我们这个历史分支,很多所谓的盛世就是这样形成的。)
行朝官员的智力,一点都不比文忠所处的时空分支那些闭着眼睛将异族殖民夸赞为太平盛世的无赖文人们傻。所以,他们才竭尽全力给自己争取一个外放为官的机会。大宋朝向来有派中央官员兼职地方的习惯,在外行看来,他们的要求完全附和大宋传统,并且包含了为国尽力的无限忠心。
可赵时俊一招撤州并府,把大多数人的梦想给击碎了。广南东、西两路四十七州(一说为五十余),按赵时俊提出的标准裁撤,保留下来的知府职位不会超过十五个。而此刻行朝冗官中,够资格外放替天子知一府的官员,就有四十余位。大伙的期望骤然遭受打击,难耐心头愤懑,纷纷上书给朝廷,希望杨太后和幼帝出面给大伙做主。但杨太后生来性子软弱,经历崖山一劫后行事更加谨慎,躲在泉州行宫里对冗官们的陈词视而不见。幼帝赵昺例行上了几次朝,面对御史、言官、散职和恩荫们的叫嚣,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诸卿为官,是为民,为国,还是为己。”然后拂袖散朝,羞得众人无地自容。(酒徒注:门荫即宋代的高干子弟,按宋制,他们可不经考试直接为官)
见赵时俊的第一把火已经成为事实,面临裁撤命运的冗官们又把目光盯到了知府、知县以外的闲散职位上。按宋制度,一路主官有四,除了总管军政大权的安抚使外,还有负责粮草税收的转运使,负责刑狱公事的提刑官及负责赈济的提举,四个大员互不统属,都直接对朝廷负责。而一县之地,除了知县外,还有县丞、县尉、主簿,一州之地还有通判,知州等。这些职位虽然没有路、府正职那样具有实权,却待遇丰厚,至少结局比起被裁撤回家好得多。
没等众人想好了去盯那个地方副职,赵时俊又烧起了第二把大火。他上书给大都督府,要求改变以往地方官职太多,人浮于事的情况。建议明确路、府一级官员职责,裁撤虚职,把相关职位与大都督府下部门或朝廷各部直接挂钩,以免地方和中央行政重复,令百姓无所适从。
文天祥允之,奏请幼帝赵昺。十月末,帝昺下令,各路安抚使只负责维持地方正常运转,替朝廷管理百姓,不再负责军务。而转运、提刑二职及其从吏,皆不得干涉地方日常政务。转运使负责地方税收钱粮,归属户部之下。提刑负责地方诉讼复核,归属刑部之下。提举撤消。另外,参照左相陆秀夫的建议,在各路增加学政一人,负责替天子教化百姓,使百姓明礼仪,知约法。并且在灾年有赈济地方的权力。
在县这个级别的官位上,帝昺下令,将县丞与县尉合并为县尉,由其负责地方治安。将主簿职责归属于转运使之下,负责地方税务。在县尉、主簿之外,增设立督学一人,归上级学政管理。将区长、里正归为朝廷正式官员序列,其任命由地方百姓推举而生。其他不如流的小吏,则由县令自行任命,每县不得超过十五人。这些小吏,亦不得干涉区长、里正分内事务。
这一下,地方上的散职又少了三分之一。僧多粥少,冗官们眼睛更红,恨不得将赵时俊从家中拖出来撕碎掉,免得他再烧第三把火。无奈赵时俊生来胆大,很快提出第三条建议,各府、县主官,有在地方上推行《临时约法》,帮助百姓选举区长、里正的职责。到任后半年之内,区长、里正选举没有举行,或不经选举指派区长、里正,以失职论处。
行朝官员忍无可忍,跳起来指责赵时俊蓄意扰民。本来大伙在制定《临时约法》时,就做好了有法不依的打算。官员们的如意算盘是,利用约法规定县以上官员需经科举的漏洞,将县、州、府各级职位抓在手中,然后消极怠工,让区(乡)、里一级的小官产生办法照旧,把选举制消灭于无形。昔日王安石变法,大宋官员们就是用这种办法阻击新法推广的。而王安石失势后,旧党重提旧法,被发配到地方的革新派官员也是用同一种手段进行对抗。有法不依,是大宋官场惯例。而赵时俊的建议,显然让众人的如意算盘完全落空。
众人争吵不止,就在这个时候,左相陆秀夫再次站了出来,呼吁官员们尊重约法。既然大伙在约法大会上立誓,要以生命捍卫约法,就不要出于私心而试图曲解它。否则,要此约法何用?
“约法不过是奸相文天祥揽天下大权于自己之手的工具,如今,他如愿揽权在手,自然不会给我等好脸色看!”御史大夫叶旭红着脸在朝堂上咆哮道。
“此乃朝堂,叶大人若无应对之策,请勿说这等无凭无据之言!”陆秀夫不悦地斥责道。叶旭语塞,无奈地将头转向陈宜中,却发现陈宜中又开始在朝堂上打瞌睡,不肯带头再发一言。
“老狐狸,你也难逃被裁撤的命运!”叶旭心里恨恨地骂道,殃殃归班。一干冗员们议论纷纷,失去了有分量的带头人,他们反对声音再大,也阻碍不了赵时俊提出的建议被通过。想想到了任上,还要硬着头皮推广新法,很多人都觉得地方官职索然无味。
“大家集体请辞,宁愿回家,亦不去做地方官,看文丞相怎么办?”情急之下,不知道是谁出了个嗖主意。这个主意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你文天祥不是想揽权么,如今圣上年幼,太后软弱,咱撼你不动,回家赋闲总成吧?抱着这种念头,一些面临裁撤命运的冗官纷纷递上辞呈,以此,向朝廷施压。
“制定约法,就是为了整合各方力量,让大伙莫把力气花在内斗上!”文天祥在福州得知行朝官员纷纷请辞的消息,摇头笑了笑,派人用快马给幼帝赵昺送去了大都督府的决议。
宋祥兴三年冬十一月,文天祥举荐庶人杜规为户部尚书兼海关总长,总领大宋财政及海关事务,举荐萧资为工部尚书兼科学院长,总领军械制造、科学研究和宫殿城防、河道修整诸事。请左相陆秀夫兼领刑部尚书差遣,总领修订大宋律法、监督诉讼诸事。请前右相陈宜中领礼部尚书、外事大臣差遣,总管对占城、麻夷、渤泥等海国通好诸事。举荐帝师邓光荐兼职广南东路安抚使,主管地方民政。举荐原户部尚书王世泰出任广南西路安抚使。举荐闽乡侯苏醒为流求节度使,总领流求军政。
帝冕许之,百官心下稍安。六个新职位上有三个是行朝旧臣,这个结果让大家又恢复了些对大都督府能“公正”处事的信心。新任户部尚书杜规虽然非出身于科举,但四年来此人筹粮筹款,保证补给的功劳在那里摆着,谁也抹煞不掉。并且参照《临时约法》,在大都督府任职三年以上的幕僚可出任七品以上官职,杜规出任户部尚书无可厚非。
“不好,宋瑞要动手了!”逃脱了被裁撤命运的陈宜中从文天祥的这番举措中,明显感觉到了阴谋的味道。在约法通过之前,他就料定文天祥会凭借《临时约法》对目前大宋内部的各方势力进行一次暴风骤雨般的整合,但是,他没想到文天祥的手段玩得如此高明,如此果决。
没等陈宜中用自己的推测说服众人做好准备,大都督府的另一个建议送到了赵昺面前。文天祥举荐大都督府幕僚和任满三年的原福建地方民选小官七十余人,出任广南东、西两路府县官员,举荐行朝无差遣六品以下冗官四十余人任其从属,同时,征调行朝冗官二百六十余人,包括全部御史和谏官为大都督府幕僚。
文天祥的建议上说,“若有坚持辞官者。念其患难之时护驾之功,大都督府给其银五百两,准其荣归故里。”
同时,文天祥下令,在大都督府下设监察院。由刘子俊出任监察院正卿。负责监督百官行为,防止贪污舞弊。规定,监察院有监督之责,无拘捕之权。证据确凿后,需交刑部陆秀夫处,由其裁夺是否对疑犯进行羁押。
原大都督府敌情和内政二司合并为谍报司,由陈子敬担任总监。何时与另一位匿名人物,担任南北总统领。
朝野震惊。
丞相府内部的变动,大伙不甚关心。内政和敌情二司的工作本来就很神秘,事关抗元大业,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对这个机构表现出过分的热情来。但外派官员和征召冗官入幕的事情,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众人到此时,才豁然发觉,文天祥不仅仅是个为人正直,又擅长领兵打仗的直臣。他也有“奸诈”的一面,只是不到万不得已时刻,他不会将自己“奸诈”的本领充分使出来。
《临时约法》规定,在大都督府入幕三年以上者,即使没有功名,也可以出任高官。而从攻下福州,试行选举到约法建立,差不多正好是三年时间。所以,文天祥举荐的七十余名地方官员,无论原来是否有功名在手,出任地方都名正言顺。
这些人或在大都督府内,熟悉新政运作。或在地方任上,有过选举和被选经验,知道其中好处。他们一但主理地方,新政和约法自然会毫无阻碍地推行下去。
行朝群臣纷纷出言反对,但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所有人的任命都不违背约法,大都督府是在规定权限内,合法地使用自己的权力。
但大伙却不敢在以辞官相要挟。当年文天祥在福建与北元苦战,行朝见危不救,给破虏军唯一的支持就是纹银五百两。文天祥此时得了势力,答应给不合作者每人五百两银子遣散费,已经是仁之义尽。当然,这五百两银子,也许是个巧合。但所有人不敢向巧合方面想。万一不是呢,现在大伙想着从文天祥手里捞好处,当初做得为什么又那样绝情呢?
叶旭、李麟、张奇龄等御史跳出来,大声呼吁被征调到大督府幕下的官员们,群起抵制这个不合理的政令。但是经过先前一个多月的折腾,又被五百两银子勾起了心中的愧疚,大伙渐渐没了精神。一些挂着尚书、侍郎、员外虚衔的官员,纷纷整理行装,乘马车到福州报到。一些没有治政经验,只会找茬挑错的御史们,也纷纷打消了反抗的念头,结伴走向福州。
“能为国做事,何必争太多虚名?”很多真心为国的官员们如是想。陈龙复、吴希奭、邹洬等故人目前的成就让他们感到羡慕,能像上述几人为国家做一些实事,他们不在乎官位高低。
况且大都督府裁撤冗官,削减虚职,高薪养廉,严刑肃贪,正是他们所期待的雷霆手段。在这种相对干净的官场环境下,正直的人不愁做不出番事业来。
“跟在丞相身后,比混吃等死强。况且丞相大人羽翼已经丰满,咱们再折腾,也争不来什么。三年之后,大伙也算是经验丰富干员,外放到新征服之地,职位不会低于府、县。”除了新政的支持者外,大多数被征召的人这样想。大都督府的幕僚供给丰厚,虽然大伙入了幕,就失去了原来的官职,但那些没有实际差遣的职位本来就是噱头,还不如去大都府做事有奔头。
“丞相这次外放官员,一次就是七十多。先前有进士功名的,多放了知府。先前有秀才功名的,多放了知县。大伙功名、职位都不比这些人低,差的就是跟错了人,没在丞相府下混些实际功劳。此番去了,说不定有更好的前程在等着,只有傻子才跟着叶旭瞎胡闹!”更有机灵者,私下如是议论。十月以来,破虏军动作巨大。除了在两浙一带稳步前进外,萧明哲和杨晓荣二人在广南西路的剿匪工作也进行的卓有成效。如今,大都督府已经下令将主帅邹洬、张唐和他的第一标,吴希奭和他的炮师调到了广南东路和江南西路的交界处。许夫人的兴宋军也奉命分散到各地,接管了地方治安和防务。
可以预见,一旦军队调动完成,破虏军主力就可能杀入江西与北元主力决战。明年这个时候,说不定能有多少新职位空出来。按这次职位安排的惯例,肯定是大都督府从员优先,到时候大伙的机会更多。
“说不定三年之内,能扫荡江南,恢复故国吧!那时候,作为丞相门下士,心中抱负还怕无处施展么?”这样想着,很多人心里的郁闷渐渐释然。
“宦海沉浮,荣华富贵不过云烟过眼。今天你做了一品大员,明天就可能是阶下苦囚。何必呢?如今国权旁落,哪天陛下禅位了,大伙是尽忠呢,还是转舵呢?即便文天祥无篡夺之心,这个根基不稳的约法,这个风雨飘摇江山,又能多支撑几天?”也有人硬下头皮来,在杜规手中领了五百两银子,回去做自己的富家翁。出乎人预料,大都督府没有难为这些人,反而奏请皇帝,反而根据以往功绩,给了他们一个不拿俸禄的爵位。弄得辞官者反而觉得自己心眼小了,长叹几声后,大隐于福、泉二州市井。
叶旭、李麟、张奇龄等折腾了几天,发现身边响应者越来越少,只好认命。好在丞相府事情多,也没时间难为他们几个。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情,几个御史跟在队伍的最末,依依不舍地拜别了宫殿。
热闹而嘈杂的行宫附近立刻清净起来。例行早朝时,也再不复乱哄哄的集市模样。
原来蒲家花园,现今的大宋皇宫门口,稀稀落落停了几辆马车,陈宜中、陆秀夫、赵时俊三个留守的最高长官,陆续走进了宫门内。
“陆大人昨夜睡得如何,可曾把酒吟诗,驱赶这无边寒意?”礼部尚书陈宜中看了看左右两个同僚,意味深长地问道。经过文天祥这番辣手整顿,跟在皇帝身后吃空额的官员一下子被扫荡了四分之三。六部官员除了吏部、礼部和刑部还留在泉州外,其他三部全部迁往福州,与大都督府合并精简。权力的旁落和同僚的减少,让陈宜中很不习惯,每当看到空旷的金殿,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昔日议政时那番热闹模样。
虽然那时热闹却没有效率,如今冷清却效率甚高。
陈宜中知道自己没有力量再夺回权柄。虽然他因为得了礼部尚书的差遣,丞相的虚衔得到了保全。但他知道,如今军心、民心皆不在自己。但他一直不甘心的是,为什么以正直和忠诚而闻名的陆秀夫会变相支持文天祥推行新法。为什么身为皇族的赵时俊,眼眶皇权旁落却站在文天祥身边为虎作伥。
“昨夜风大,陆某披阅案卷时闻庭院内寒鸦不住惊鸣,今早开窗,本以为落叶满地。却见窗前苍松风采依旧,只是窗台上一壶旧水,却凝成冰,倒也倒不出来。”陆秀夫心不在焉地答道。
“嘎,嘎”仿佛与他的话呼应,几只寒鸦从宫墙内梅树枝头跃起,哀鸣着飞上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