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洬的劝降信很快就摆到了达春的桌面上。破天荒地,平宋大元帅这次没有暴怒,也没有不屑地冷笑,只是将信粗粗地浏览了一遍,就跌坐进椅子中一动不动了。
两个临时征调过来担任亲兵的蒙古武士不了解达春的秉性,怕他发了火后遭受池鱼之殃,贴着墙根儿,悄悄地溜出了帅殿。走出很远,才隐隐听见背后传来一阵阵短促的喘息声,这种声音武士们很熟悉,在草原上打猎时,受了重伤的孤狼的鼻孔里就会发出这种低喘。猎手们遇到这种情况通常会把马向外撤一撤,以免受到苍狼的垂死反击。
“乌恩兄弟,你说,大帅,大帅会投降么?”一个亲兵试探着向自己的同伴问道。自听流言说有活着的希望时,他心里就不由自主地向那一方面想。哪怕明知要被送到福建做苦力,也觉得好过魂魄不得还乡。
“吉亚兄弟,这不是咱们能管的事情。少打听些吧,跟着大堆儿走总没错!”名字叫做乌恩的亲兵明显头脑更灵活些,四下望了望,低声回答。
投不投降,那是大人物们的抉择。反正现在城中还有马肉可吃,好活一天算一天吧。从发觉被困在孤城内那一天起,他就没奢望自己能活着返回草原。这些年跟着达春东征西讨,屠灭的城市有十几个,至于到底杀过多少百姓,有过多少次把婴儿挑在枪尖上的壮举,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是啊,那是大人物们的事情,咱们是小兵,还是小兵里的亲兵!”吉亚苦笑着发出一串牢骚。虽然不认识城外射进来那些信上的字,但军中传开的那些流言却一遍遍在他耳边回荡。只杀达春一人,别人可以用牛羊赎罪,或做满苦役赎回。他族里还有些积蓄,只要赶到海边交给商队……
吉亚使劲阻止自己继续做白日梦,握在刀柄上的手指在不知不觉间被捏成了白色。他现在是达春的亲兵,草原上有史以来,战败者的亲兵都没好下场。要么赔着主帅一块战死,要么割了主帅的头颅去请功,然后却被对方的将军杀了收买人心。
“来人!”帅殿里突然传出达春的呼喊,吓得吉亚身子一个趔趄,差点儿没栽倒在地上。“来人,传本帅的将令,各军千户以上者到帅殿议事!”达春的声音继续从帅殿里传出,被低矮的屋檐遮挡,听上去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咕噜噜!”点将鼓急促的炸响,整个孤城压抑的空气顷刻间被点燃了。大街小巷里,满脸狐疑的士兵抬起头,纳闷地看着县衙方向。而官职在身的武将,无论出身于蒙古军还是探马赤军,皆匆匆忙忙地跑出来,奔向达春的帅殿。
“将军今天铠甲穿得好厚,刀也背得整齐!”有细心的士兵小声嘟囔。
几乎是不约而同,探马赤军、蒙古军的士卒们都把手伸向了自己的兵器,或偷偷地绞紧了弓弦,或慢慢地拉出了刀刃。
元继祖和李谅的驻地距离达春的帅殿不远。听到聚将鼓,二人立刻点了几十名心腹,匆匆赶了过来。邹洬的信他们看过了,也能明白信上的意思。但他们心里清楚地知道,此刻击杀达春是不可能的。如果在路上不被民军截杀,探马赤军还可与蒙古军一战。但此时探马赤军的数量已经和蒙古军基本持平,防备达春趁机剥夺主帅兵权都很吃力,更甭说反戈一击了。
“元兄,咱们现在处境很险啊,你知道不知道!”李谅一边走,一边小声在元继祖耳朵边上嘀咕。
“别胡说,大帅并非不知道轻重之人,况且咱们问心无愧!”元继祖大声驳斥道。眼神却不由自主地从部将和护卫们的脸上飘过,飘向衙门口两侧的街道上。
街道两边没有行人,大元军的声名赫赫在外,在兵马没到乐安之前,城里的百姓就逃光了。那些矮墙、转角后边也没有兵器反射回来的火光闪动,这说明附近没有埋伏,达春一时还不打算与探马赤军将领翻脸。
“就怕大帅沉不住气!”一名姓李的探马赤军千户低声道。
被敌军包围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蒙古军和探马赤军都以骑兵为主,有人一骑,有人双骑。城中虽然没有草料供应给战马,士兵们却可把战马杀来充做军粮。以两万人的消耗量,一个月内不会断粮。但城外的那些“草贼、流寇”的补给却未必能支撑过十天。流寇们打仗向来只携带不超过三天的干粮,连年战乱,乐安周围的农田早就荒芜了,百姓们根本养不起二十万大军。而福建那边也未必能及时运来足够的粮草。只要城外军心因补给不足而出现浮动,城里的人就有好机会冲杀出去!
如果达春被几封挑拨离间的信弄乱了阵脚,大伙的前景就玄了。此时民军们士气正旺,突围出城,正好省了人家攻城的力气。
听了他这话,元继祖也有些犹豫了。如果在大庭广众面前反对达春仓卒突围,就会让人怀疑探马赤军的确受了邹洬的蛊惑。如果不出言反对,以达春的习惯,探马赤军肯定要充当先锋。况且此刻如果达春犯了糊涂心思夺自己的兵权,自己给不给都难逃一劫。
想到这,元继祖的眼神与李谅对了对,转过头去向几个贴心将领命令道:“李显杰、李鹤,你们两个别去了,赶紧把咱们的兵马整顿一下。以便,以便“突围时”不乱了手脚。”
“突围”两个字,被元继祖刻意强调得很重。李显杰、李鹤两个都是李谅的同族,因为血统的关系,在军中威望不低。二人心思很机灵,答应了一声,匆匆地跑出了队伍。
又向前走了几步,元继祖把自己的儿子与李谅的弟弟叫到了身边,低声叮嘱道:“元承恩,李哼,你们两个带着一个百人队到东门附近巡视,如果,如果城内有什么动静,直接,直接出东门去吧!出城后怎么办,自己作主!”
“这?”元承恩和李哼显然明白自己作主是什么概念,楞住了,不知道如何回话。
看着元继祖的一干安排,李谅惨然笑了笑,对着自己的弟弟说道:“去吧,你和承恩年青,没杀过多少人。咱元、李两家总不能绝后。若真不得已走了那步,今后的日子好自为之!”
元承恩和李哼默然施礼,转身跑出了队列。剩下的将领不再说话,跟在元继祖、李谅身后,缓缓走向未可预知的终点。
临时充做中军的县衙很拥挤,接连战败,让军中低级将领和士兵的比例大大失调。很多下千户、中千户手里已经没了兵,听到聚将鼓却不得不来应卯。见到手里有兵的同僚,讪讪地站到一旁,不敢与后者同列。手里剩下士卒较多的人则眉头紧锁,现在不是趾高气扬的时候,如果达春决定今晚突围的话,谁手中的士卒多,谁肯定要去充当开路先锋。
达春的目光从将领们的脸上一一扫过,有些下千户、中千户他一时想不起名字,依然点点头,仿佛很熟悉对方一样,给人家一个鼓励的笑脸。有些他想看到的人没看到,达春心里知道到了此刻探马赤军肯定要作出些防范举措,也理解地笑了笑,把内心深处的不快压了下去。看看中低级将领差不多到齐了,达春清清嗓子,大声说道:“目前贼兵势大,围而不攻,欲以巧计乱我军心。本帅与元、李二位将军并肩作战这么多年,肝胆相照,决不会被这种卑鄙手段所迷惑。目前摆在我军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是趁现在士气尚在,溃围而出,绕过崇仁向北。江南东路敌军稀少,我部可杀到池州一带与吕师夔汇合。伯颜大帅已经派兵渡江,只要能得到我军消息,他必派兵从雷州口向南接应。虽然沿途凶险,但一旦能突出去,就有机会杀回来给战死的弟兄们复仇!”
“我等与文贼周旋多年,如何把握机会出击,如何迂回包抄,俱有心得。纵然身负战败之罪,想陛下也知我等苦衷,不会追究。相反,在伯颜大人帐下,我等还能重建功业,再塑辉煌!”伯颜的话在众人耳边回荡。为了照顾探马赤军,他刻意用汉语说这些激励的话。对于本族将领,达春认为到了这个时刻大伙应该明白一个道理:个人生死荣辱是小,能把这些年与火器作战经验带到伯颜大人那里去,为整个蒙古族利益而奋战,才是唯一的大事。
元继祖的眼皮跳了几下,心里涌起几分苦涩。达春果然沉不住气了,怕被困在孤城太久后探马赤军阵前倒戈。他说那些话无非是想告诉探马赤军将领,士卒丢光了不可怕,只要将领逃出去,大元肯定想办法把兵额给大家补回来。
但事实真的如此么?朝廷对探马赤军和新附军的心思谁不清楚!忽必烈对于这些非本族部队向来抱的希望是打光一支少一支,全部打光了,刚好省去了一些潜在威胁。
弄明白了达春的真实意图,蒙古、党项、契丹将领们都保持了沉默。很多蒙古将领已经厌倦了,一连串得败仗打下来,心中关于蒙古铁骑无敌于天下的信念早已倒塌,此刻想得最多的是如何才能活命。有的蒙古将领却是怀疑探马赤军的忠心,如果元、李二人起了异心,无论是困守还是突围,今夜的状况同样危险。只有少数几个民族感情非常强烈的将领,心里赞同“达春宁可把士卒打光,也要把与破虏军作战总结出来的经验带给伯颜丞相”的说法,在他们眼里,长生天把一切都赐给了蒙古人,世界是蒙古人的,其他民族都是奴隶和牲畜。那些不肯服从长生天安排的破虏军不知好歹,早晚会被蒙古铁骑踏得粉身碎骨。至于强大的大元能否给他们个人带来任何分享,他们不知道,也不在乎。
“元将军,李将军,你们意下如何啊?”达春见大伙都不肯说话,只好主动点将。
“末将想听听大帅的另一条应对之策!”没等元继祖说话,李谅抢先回答。
闻此言,达春身边的蒙古武士的手轻轻地放在了腰刀上。几个对探马赤军决战时出工不出力行为心存怨恨的蒙古武将也吵嚷起来,用力向元继祖、李谅二人身边挤。元、李二人身边的探马赤军将领也不是省油的灯,手按刀柄,对周围的人横眉冷对。
“众将莫乱,本帅的第二条应对之策,的确应该说给大伙听听!”达春挥了挥双臂,制止了属下的进一步动作。元继祖和李谅的几个亲信没来应卯,如果此事发生在平时,达春绝对可以把这些忽视军纪的人斩首示众。但此刻,有人没来说明元、李二人已经做了准备,在围城中与探马赤军翻脸,大伙都得不到什么好处。
领兵多年,达春在军中的声望还是很高的。对峙的蒙古将领和探马赤军将领各自后退,不再互骂,手却都按在刀柄上。
达春苦笑着摇摇头,说道:“本帅之所以不欲采用第二条应对之策,就是怕大伙中了邹贼奸计,自相残杀。第二策自然是苦撑,等待敌军粮尽,伺机突围。或困守孤城,等待伯颜大人的援兵赶到,里应外合,尽歼城外这二十万草寇!”
说到这里,达春忍不住又笑了,笑容中带着几分凄凉。“恐怕伯颜大人很难杀到此地来,破虏军一心报福建之仇,拼了性命不要,也会挡在伯颜大人的路前!而等敌军粮尽,不失为一个办法,但诸位可有把握,今后同心协力,彼此互不猜疑?”
刚才还闹着要火并的将领们都惭愧地低下了头。伯颜的话说得没错,邹贼的计策是明显的挑拨离间。但心存芥蒂的大伙明知道敌人挑拨离间,却依然忍不住按敌人的布置行事。
“困在孤城中,即便我等知道伯颜丞相即将赶来,弟兄们的士气也会越耗越弱。大帅说得有道理,与其坐等下去,不如趁着士气尚在的时候,拼死一博!”半晌没说话的元继祖向前踏了几步,大声说道。
达春终于盼到元继祖表态,不觉喜上眉梢,离开帅案,向前走了几步,拉着元继祖的手大笑道,“我就料到你我弟兄生死同心,绝不会上那邹贼的当!”
“邹贼小计,又怎能迷惑英雄!”元继祖后退两步,解下自己的佩刀,躬身放到达春的脚前。“探马赤军永远听大帅号令,如果有人信不过我等,希望大帅亲自领军,末将绝不让大帅为难!”
“继祖何必如此,蒙古军和探马赤军本属一家,只有没眼界的人才怀疑自家弟兄!”达春俯身将元继祖的佩刀捡起来,亲手给他挂在腰间。转过头,对着众将命令道:“尔等回去准备一日,咱们明晚三更吃饭,四更向北闯营。本帅与元将军冲在第一线开路,额尔德木图将军与李谅将军各带本部人马在第二线。其他弟兄,部分探马赤军和蒙古军,一并组成第三线。咱们草原汉子,生死与共!”
“生死与共!”蒙古、探马赤军将领们举起刀来,跟着达春高喊。
幸存的幕僚送来地图,达春对着地图开始分配详细作战任务。据白天在城墙上观察,堵在北方的是武忠和张直的部队,人数不少,战斗力却未必强悍。比较难对付的是那些灌了水的战壕和乱木搭建的鹿砦,大伙一旦突围受阻,很可能向上次一样把四面八方的民军吸引过来。因此,达春安排了蒙古和探马赤军各出一支决死队分别向东、向南强攻。吸引敌军注意力。又命人把这些天剖下的马皮,还有士兵们的营帐作成口袋,包满黄土,准备届时填充壕沟。
把各项事情安排好了,也就到了大半夜。诸将纷纷领命散去,元继祖和李谅带着探马赤军将领还有一干侍卫向达春告辞回营。
一路上,李谅都黑着脸不肯说话。直到进了自己的地盘,招回了事前安排应急举措的将领,李谅才气哼哼地向元继祖质问道:“元兄好仗义,咱这近万弟兄的性命,都让你当礼物送了出去。北方有崇仁、峨峰、始丰三座大山,还有一条汝水。不知咱们这条命,够周围兵马截杀几回!”
“我若不肯答应,你能保证咱们活着回来么!”元继祖冷笑一声,问道。在决定向达春妥协的那一瞬间之前,他已经看后殿隐隐的身影在闪动。那应该是达春麾下的死士,也许是达春为了示威故意让他看见的,也许别人仓卒布置下的,反正,现在已经都不重要了。
“多活一天而已!”李谅惺惺道。
“未必,你明天且听我安排!”元继祖冷笑着回答,手轻轻地按在了李谅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