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督府对于探马赤军诸将到来的反应,平静得有点出乎众人预料。没有举行各国传统中那种带羞辱性的献俘仪式,也没有为了吸引更多人阵前起义而准备的巨额奖赏。大都督府只是派了一名官员,以很平和的语气告诉元、李等人朝廷已经同意大都督府的建议,以探马赤军将士起义之功抵消他们杀人屠城的罪恶,然后给元、李等人每人发了十个银元,让他们暂且在福州城逛逛,三天后再安排与大都督会面。
元继祖和李凉哪里还有心思闲逛,抓着平生没有见过的古怪银钱,在馆驿里等得心急如焚。倒是年青的将领李显杰、李鹤、元承恩等人心宽,每天拉帮结伙地在城里四处看新奇。什么南洋的五彩八哥、西洋的天鹅绒毯子、阿拉伯人的熏香、天竺人的饰物,一买就是一大堆。
琳琅满目的商品更勾起了两个探马赤军主将的好奇心,每天数着钟声,期待与传说中的对手会面的那一刻。
三天后的上午,元继祖和李谅等人终于见到了那个把自己打得溃不成军的英雄,第一眼看上去,文天祥给人的印象很普通。不过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样子。没有羽扇纶巾风流倜傥的智者形象,也没有盖世豪雄的威风。举止间带着些书卷气,但一言一行都让人感觉到此人的坦诚。
一个笑容很坦诚,但目光很敏锐的人。元继祖心里如是评价。文天祥不像他见过的所有人,忽必烈、伯颜、达春,此人身上没有那么浓的血腥气,也不会刻意在他人面前制造威压。但此人却觉不是一个可以欺骗的老好人,那双眼睛背后仿佛看尽了世间沧桑,不像四十几岁,而是像已经在人间活了数百年般,随便一扫,仿佛就能看到人心里想什么,让人不敢在他面前耍鬼花样。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元、李二人期期艾艾,事先准备好的很多说辞都说不出来了。其他探马赤军将领亦感觉到了些紧张,宾主之间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早就想与诸位将军见面了,这几天事情多,一直空不出上午的时间来。安排在过午或晚上时间,又过于失礼,所以才让大家等到现在。诸位在福州城玩得如何,手中的银元可还够花?”文天祥让侍卫给大伙端上产自福建,新法炒制的绿茶,微笑着问。
缕缕茶香让人感到一阵轻松,没等众人说话,元继祖的儿子元承恩抢先答道:“恐怕这里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了,大都城和这里一比,简直是个大猪圈。就是东西贵了点,丞相赐的十个银元,差不多都花干净了!”
他故意作出的憨态逗得大伙全笑了起来,略显紧张的气氛立刻变得活跃。几个同来的探马赤军将领亦笑着附和道:“是啊,是啊,真是繁华。早知道这样,我们早就起义了。哪怕在城里作个小铁匠,也胜于去北方当将军!”
“不尽如此,当将军横刀立马,威风八面。当铁匠么,吃的、住的就得凭自己的手底下功夫了!”文天祥也被元承恩逗笑了,尽量用简单易懂的白话解释。
破虏军目前兵强马壮,但熟悉骑兵战术的军官还比较稀缺。跟着元、李二人起义的一些少年将领有多年指挥骑兵作战经验,如果能纳入破虏军体系内,刚好能弥补军队指挥系统的不足。
“当将军,忽必烈大汗不给发饷。全凭打到哪抢到哪,可我等又的确不是破虏军的对手。还不如当个铁匠实在,好歹每月有三个银元的固定进帐!”元承恩继续插科打混。这些天来,他大街小巷四处游走,看得就是普通宋人如何生活。比起北方一些城市而言,这里的百姓个个都是富豪。虽然贫苦人家依旧身穿布衣,脚踏芒鞋。但那张从容和满足的笑脸,是在北方任何一个城市里看不到的。
破虏军不仅仅胜在军事上,这是所有探马赤军系将领共同得出的结论。但如果融入大宋,如何为自己谋得更好出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难道你不想当将军了?”文天祥很喜欢这个个子高高,略有心机的年青人,试探着问。
“如果能立于破虏军旗下当将军,我当然求之不得。如果与破虏军作对的话,给什么好处我等都不会干了!”元承恩的回答很坦率,也很狡猾,“当然,如果能进入您治下那个指挥学院学上两年,我愿意做大人马前一卒!”
“如果你想去邵武指挥学院,我可以安排你去速成班。破虏军的战术、武器与探马赤军不一样,对将领的要求也不一样!”文天祥点点头,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元承恩的要求。目光从年青人身上转开来,看看元继祖和李谅两位,笑着问:“二位将军呢,今后有什么打算?”
看到自己的后人出路有了保障,元、李二人悬着的心也跟着放下了,互相看了看,同声答道:“我等愿唯丞相之命是从!”
“你们自己的事情,需要自己来做主。既然已经起义,按大宋律法,你们就是百姓的一员,各项权利受律法保护,即便是天上的神明,都没权力安排你们的一切!”文天祥笑着说道,神情中带着几分鼓励。
“权利?”这个词元、李二人很陌生。在大元朝,武将是忽必烈必须的猎犬,吃的、用的,麾下士卒以及老婆孩子,都归大汗所有。大汗安排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即便不情愿服从命令,也只能祈求大汗,切不可自己做主。来到大宋,突然变了个规矩,不免一时有些迷茫。
透过脸上的表情,文天祥知道元、李等将领一时无法适应自由人的身份。其实何止他们几个,就是大宋百姓,刚刚接触到平等之政时,又有哪个能习惯这种自己把握自己命运的政策。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宋人已经习惯了不向任何人屈膝,不再于强者面前逆来顺受。而新来的探马赤军将领思维还停留在皇帝最大,其他人皆为奴仆的框架里而已。
没体会过自由的人,不知道自由的可贵。文天祥知道问题的症结出在哪里,拿过一份小册子,递到了元、李两人手中。“这是大都督府对你二人麾下士卒的安排,他们现在功罪相抵,所以都是华夏百姓。愿意留在大宋的,大都督府与大宋百姓同样对待。希望务农的发给耕地,官府贷给第一年的粮食的种子。希望留在城市的,可以去工场做学徒,薪水自己和老板交涉。愿意留在军中的,需要去参加体力和兵器、骑术等项目测试,适合去破虏军的去破虏军,适合去警备队的去警备队。《临时约法》有规定,‘党项、契丹、色目诸族,愿为华夏之民者,官府以华夏百姓待之。’所以,你们也不必为他们的前途担忧!”
“谢丞相大人!”元、李二人倒身欲拜,被文天祥伸手扶住。二人感激地退后几步,学着宋人打招呼的样子,长揖到地。
“我等纵然粉身碎骨,也难报丞相大恩!”众探马赤军将领一齐施礼。有些人本来还打着回到探马赤军中,凭自家弟兄在乱世里谋出身的小算盘。见天祥在轻描淡写之间,几句话散了众人兵权。心中一凛,主动放弃了不该有的执念。
元、李两人来福州之前,本来也有过保留自家人马,坐观时局变化的念头。一路上看到福建变化之巨大,比较南北双方吏治、军制和百姓状态,知道北元气数已经日薄西山。所以此刻得知自己手里没了兵,心中反而觉得好生轻松。
“二位将军都领骑兵多年,如果有留在军中的心思,我倒想聘请二位将军去邵武军校或邵武指挥学院做骑兵教官。为大宋军旅培养可用之材,二位将军意下如何?”又聊了几句军旅之事,文天祥试探着问道。
在元、李二人未到福州之前,如何安排二人的前途,大都督府也觉得有些伤脑筋。作为第一批临阵起义的探马赤军高级将领,如果给他们的待遇太差,则不足以为北元其他探马赤军和汉军将领的典范,起到千金买马骨的作用。但给二人职位安排的过高,又未免有些不公平。毕竟这些年探马赤军跟在蒙古军后面,没少做了坏事。
所以文天祥才有意让元、李二人于途中感受一下大宋的变化。也期待二人自己对自己将来的出路,做出些双方皆满意的选择。
“路上听关校尉说,丞相大人在邵武还有一个培养地方官的学校。李某不才,不知道能否去那里学些治政良方,将来也好赎前半生之罪!”见文天祥问得坦诚,李谅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行军打仗的事情他干够了,就像他自己总结的那样,半辈子烧杀抢掠,只曾破坏,不曾建设。如果不能领着自己的族人驰骋疆场,他情愿下半生去作个地方官,通过为百姓谋福,偿还自己前半生犯下的罪孽。
这个答案倒出乎文天祥的意料了,他没想到戎马半生的李谅的理想居然是去造福一方,楞了楞,大笑着回答:“李将军若真有此意,倒可以去大宋政务学院。只不过那里的学风严谨了些,将军想顺利毕业,恐怕要下番苦功夫!”
“李某愿意去做个蒙童,从三字经学起!”李谅非常诚恳地说道。
“就如将军所愿!”文天祥笑着答应,把目光慢慢转向元继祖。
一直在旁边为朋友祝福的元继祖迎上文天祥的目光,低声问:“如果元某欲回祁连山下,收拢族人,效丞相百丈岭之举。丞相可否答应,可否施以援手?”
“文某愿鼎立相助!”文天祥心中一喜,微笑着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