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光荐策马与文天祥并络而行,百余名铁甲侍卫围拢在他们前后,马蹄铁敲打在水泥筑造的官道上,奏响暴风雨般旋律。
暴雨过后,泉州远郊的风景很漂亮,三年前大都督府重修官道时在道路两侧顺手种下的垂柳已经成荫,细眉般的叶子被雨水滋润过后,颜色绿得像一团墨般浓重。婆娑的柳枝伴着绵延的官道在丘陵与平原间起伏跌宕,远远望去,俨然一条刚刚挣脱枷锁的小龙,骄傲地展开了健康的身躯。
层层垂柳下,站满了各地赶来的百姓。他们中间有的只是为了一睹心目中英雄的真正面目;有的则是听了一些街头巷尾间的传闻而自发前来“护驾”;更多的,则是抱着人多凑热闹的心态,起个大早赶到路边来“搂一眼”,以便在傍晚的酒桌上能寻找到一些有利谈资。
无论是抱着什么目的而来,大伙的心愿都得到了满足。文天祥的坐骑是海商们重金从西洋购买来的阿拉伯马,高度足有平时拉车挽马的一倍半。宝马良驹加上一身儒雅的布袍,使人们很容易就能把文天祥跟周围的其他官员分辩开来。而那些担心文天祥安全的人也把心放回了肚子里,百余名重甲侍卫,还有道路最内侧站得密密麻麻的警备军将士,令一只蚊子都难以靠近大都督身边五步之内。事先在报纸上大声嚷嚷,要拦路抗议的老儒名士们,则一个都不见踪影。也不怪他们胆小,今天这场合谁要是敢去捋大都督的虎须,不用侍卫和官兵动手,周围百姓就会冲上前,活活把他撕碎。收获最大的是那些看热闹的人,整个泉州倾城而出欢迎一人的盛况历史上从来没有过,也没人当得起这份殊荣。如今文天祥得到了,他们看见了,参与了,记录了。即便几十年后在外乡人面前提起来,都足以让他们把鼻子再台高三寸。
“祥兴四年秋初,丞相文天祥奉旨还朝,阖城百姓相迎于道,街巷皆空。”数年后,私人撰写的史料中如是记载。而官方修订的正史里,则非常自然地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忽略了过去,连同文天祥到来之前某些人的怪异举止一并放入了被人遗忘的角落。
被史家所遗忘的,往往是一个时代最重要的。因为,那些人们不留心或试图遮掩的角落,是历史的拐点。
“恭祝丞相大人身体安康,长命千岁!”干净整洁的香案后,几十个年过古稀的老者执香祷颂。
奉皇帝之命前来迎接文天祥的内廷宦官还没开口,代表行朝整体的高官还没出面,老人们这样做,已经是严重的僭越行为。周围士兵和百姓却谁也不肯较这个真,顺着老者的话头喊道:“恭祝丞相大人身体安康,长命千岁!”
“千岁,千岁,千千岁!”喊声如雷,将所有噪音淹没在祝福与崇拜的浪潮里。
文天祥在马上四下拱手,大方地向周围百姓表示感谢。这个富含古韵的动作进一步带动了人们的情绪,人群中,有人作揖,有人挥手,还有大批退役士兵按拳于胸,以破虏军标准军礼来向文天祥表达他们的忠诚。
“千岁,千岁,千千岁!”百姓们互相推搡着向前拥,紧张得警备军士卒们不得不将手互相挽起来,以保证道路的畅通。大都督府的护卫则自觉地将队形收缩,于文天祥前后左右组成一个四骑并行的马队,以防有人因为过于激动而不顾大都督安危。
“大都督人望很高啊!”邓光荐被周围的欢呼声吵得头晕目眩,转头回视文天祥,意味深长的嘀咕道。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文天祥亦被欢呼声吵得有些耳背,侧过头来大喊道。
“我说请大都督仔细听听这如潮欢呼!”邓光荐以为文天祥在故意装傻,提高了几分声音大喊。
“千岁,千岁,千千岁!”、“…….如潮欢呼”、“千岁,千岁,千千岁!”两重欢呼恰巧将邓光荐的话截断,只把后半句送入了文天祥耳朵。
“他们热闹他们的,我自己不晕头转向就好!”文天祥心思很敏锐,从半句话中猜出邓光荐想表达的意思。
“但愿如此吧!”邓光荐又嘀咕了一句,轻轻带住马头,与文天祥错开几步距离。十里长亭已经在眼前了,吏部尚书赵时俊、左相陆秀夫、保国夫人陈碧娘代表留守泉州的文武百官和皇族,微笑着迎了上来。
文天祥暗自松了一口气,飞身下马。陆秀夫和许夫人能出城相迎,就说明城内的暗流已经得到有效控制。小皇帝赵昺坚守了他对邓光荐的承诺,在关键时刻收手,为大都督府和皇室双方保留了回旋的余地。
“文大人一路鞍马劳顿,本官奉万岁之命在此相候。仅以一杯水酒,替万岁为大人接风洗尘!”陆秀夫端起一只酒盏,高举到文天祥面前。
“谢万岁,谢左相,谢泉州父老乡亲!”文天祥从侍卫中走出,接过酒盏,四望称谢。
“千岁,千岁,千千岁!”长亭附近,士兵和百姓们再度齐声欢呼。
侍卫长完颜靖远快步上前,欲替文天祥代饮第一盏酒。却被曾寰轻轻拉住了手腕。
“岂有鸩人陆夫子!”曾寰非常有把握地低语道。经常站在文丞相对立面的陆大人虽然迂腐,却不是个为了个人利益不顾大局的人。如果不想把整个国家都葬送掉,陆秀夫必然早已亲自品尝过了这坛佳酿。
在完颜靖远担忧的目光里,文天祥将酒一饮而尽。
陆秀夫又递上第二盏酒,代表留守官员的心意。文天祥举杯相相谢,二人含笑对饮。然后是赵时俊奉上第三盏,代表赵氏皇族。在运动和酒力的双重作用下,文天祥瘦削的脸上很快呈现出了几分微红。
刹那间,文天祥脚步显得有些虚浮,醉态可掬。
是时候了,曾寰瞪着双眼想。如果陈宜中还不死心,蒙古人欲有所动作,赵昺对邓光荐的话阳奉阴违,眼下文大人身边侍卫最少,已经最佳行刺动手时机。他捏了捏完颜靖远的手,慢慢向前移动身体。
完颜靖远与曾寰一左一右扶住了文天祥,警觉的目光同时扫视过周围每一个角落。什么也没发生,周围百姓、官员善意地微笑着,看着自己心目中的大英雄因为三杯淡酒而醉倒。这才是他们最喜欢的文丞相,有血有肉。喝了酒会脸红,醉了后走路摇摇晃晃。而不是轻摇羽扇,算进天下机关却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人物。
这种笑容让人感觉很暖和,就像回到了自己家里,与兄弟姐妹饮酒相贺般温馨。曾寰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敏感,把皇上和留守官员们的心肠想得太坏。“他们真的像细作汇报的那样试图致丞相大人于死地而后快么?”一霎那,曾寰狐疑地想。
陆秀夫笑着上前,指着长亭后的一溜儿马车说道,“万岁体谅文丞相鞍马劳顿,特意把自己的马车让了出来。诸位随我搀文大人上车,车里边有水果,还有醒酒汤。路途尚远,文大人刚好在里边稍事休息,以便去参见圣驾,万岁还在宫门口翘首以待呢!”
曾寰和完颜靖远带着满腹狐疑松开了手,看着侍卫们将文天祥搀进了邵武工场为幼帝专门定做的马车。在百姓的欢呼声中,马车徐徐启动,顺着官道驶向远处的青色城墙。
“军师,你不觉得事情有点怪异么?”刘子俊纵马上前,靠近曾寰身边说道。
“是很奇怪,但那辆车是什么情况,你也清楚!”曾寰压低了嗓音回答道。此刻,行朝留守和大都督府随员都上了坐骑,慢步跟在文天祥的马车后。人多耳杂,他即便心里有一万个疑问,也不敢太明显表现出来。
“不对劲儿!”刘子俊连连摇头,心里突然觉得很难受。这种倾全身之力打出一拳,却砸在了团棉花上的空虚感令他额头冷汗直冒。一切都与预想的不一样,陈宜中的家将郑虎臣没有出现,预料中的刺客也没有动作。就连蒙古人的细作,都在文天祥入城的前一夜消失得无影无踪。
作为情报收集分析人员,刘子俊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敌手的行动处处出你意料,就说明敌手已经完全取得了主动。当他发出最后一击时,等待着你的结局只有一个。
死,刘子俊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哆嗦,不顾众人怀疑的目光,策动坐骑快行几步追上文天祥的马车,伸出手指,在车门上轻轻敲了敲。
落指处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是钢质车门特有的声音。邵武军械厂为幼帝赵昺定做的马车四壁皆用薄钢板铆接,除了车箱两侧的双层玻璃窗有些脆弱外,其他地方,即便用断寇刃都砍不动。文天祥睡在车里边比骑在战马上安全得多。除非有刺客事先埋伏在车厢内,否则休息碰到他一根寒毛。
“子俊,什么事!上来说”文天祥翻开车窗上的纱帘,隔着玻璃醉醺醺地吩咐。
刘子俊歉意地向陆秀夫等人笑了笑,拉开车门,跳了进去。借着纱帘透过来的日光,他看见文天祥毫无醉意的双眼。
“丞相,事情过于顺利,万岁突然变了性子!”刘子俊用蚊蚋般的声音说道。马车里的空间很大,他却尽量躲开了文天祥那双几乎看到人内心深处的眼睛。
“唉!”文天祥回以一声轻叹,然后,用同样低的声音说道:“你们把在南安整训的火枪营调到了城里,又借着修养之名,把王老实、张狗蛋等人藏进了泉州。此刻大都督府在城内要兵有兵,要将有将,别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丞,丞相!”刘子俊感觉到自己脑门上有“雨水”顺着帽沿淌了下来,以修养的名义遣将,假水路转进的名义派兵入城,都是他和曾寰等人未经请示自作主张的行为。大伙本以为顺利把文天祥蒙过去了,谁料到文天祥根本不糊涂,把众人的所用动作全看到了眼里。
“子俊,如果今天皇上或陈宜中派出了刺客,你打算怎么办,是不是早把黄袍藏在了怀里!”文天祥用手臂支撑着,在软塌上直起身体,幽幽地问。
刘子俊后背一阵阵发凉,声音也不由自主跟着颤抖起来,“丞相,我等对丞相绝无恶意!”
“我没说过你们有恶意,请我当皇上我还觉得你们有恶意,那等于说我不知道好歹。”文天祥的声音里充满了惋惜,亦充满了失望,“可你们忘记了么,无论我们任何一方获胜,国家都会元气大伤,拣到便宜的终将是鞑子!”
“我,我……”刘子俊蠕嗫着,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眼前那双充满失望的眼睛。刹那间,他心里充满了悔意,但后悔旋即又被另一种决然的情绪所取代。抬起头,他略微提高了几分声音说道:“大伙都认为,这是一种最快速平息混乱的办法。丞相人望高,宅心仁厚,并且不贪权。将来一定是个任人唯贤,从谏如流的千古明君。既然很多人希望头上有一个皇帝,与其由着几个小娃娃和老头子瞎胡闹,不如您痛痛快快做了去!”
“这就是你们的全部想法?你的,还是子矩、宪章他们所有人的!”文天祥盯着刘子俊,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
这一刻,他感到心里很苍凉,几乎需要用全身的力气支撑着自己不跌倒。一切为了提高效率,这句话在记忆中他很熟悉。另一个时空中文忠就经常听见这句话,当时所谓的最高统帅用这个借口敷衍所有独夫举动,并用这个借口将反对者全部押赴刑场。而那些在外敌枪口下不肯低头的人,却在独夫面前山呼万岁。
自己尽力避免着同样情况的出现,却最终看到信任的人是怎样一步步的将自己推上神坛。“千岁、千岁、千千岁”,车外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浪浪拍在文天祥的心头。和万岁只差了一步,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新的一个轮回,还是新的一个开始。
“是,是末将先提出来的,他们也,也没反对,也都都赞同!”刘子俊被文天祥的表情吓得很紧张,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末将甘愿受罚,但请丞相考虑大伙的意见!”
“你受罚?子俊,我凭什么罚你?”文天祥连声苦笑,“运送兵马在参谋部的职责范围内,疗养伤兵也理应归陈龙复的统一安排。你们都在做职责范围内的事情,我自己当时没觉察到其中奥妙,黄袍没掏出来前,我无凭无据,拿怎么罚你?等到你们将黄袍掏了出来,我已经称孤道寡,有何理由罚你?”
“子俊啊,你们都长了本事,算得好精妙,好精妙!朝廷、大都督府、百姓、还有我这个大都督都在你们的算计里!”文天祥低声叹息着说道,语调中的忧伤如同一把刀,刺在自己和倾听者的心上,“可你们算计时想过没有,我们都曾经在约法前立过誓!”。
“丞相,推您当皇帝,并不违背约法!”刘子俊有些着急地解释道。他不知道是有人走漏了消息,还是几个人的精心策划被文天祥慧眼识破了。但他明白一件事情,就是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能半途而废。皇家不会善罢甘休,这次半途而废了,下次还要为权力争斗而流血。与其缠绵不休地斗下去,不如一次把该流的血全部流干净。
“不违背约法?”文天祥的双眼瞪了起来,仿佛面对的不是刘子俊,而是一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怪物。
“推您当皇帝,不违背约法本意。约法的目的是采纳众人之谏。而此刻,大伙的共识就是由您来做皇上!”刘子俊非常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文天祥再次楞住了,脑海里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厮杀,配合着车窗外越来越激昂的欢呼,让他头疼欲裂。
刚才饮下的淡酒全部涌上了头,麻醉的感觉从头皮一直传到了脚底,他不能思考,不能呼吸,亦没有力气说话。
迷迷糊糊中,仿佛灵魂脱离了躯壳,升到了马车的天花板上。装饰得金壁辉煌的车厢中,还有另一个满脸嘲弄的身影,文天祥知道,那是一直躲在自己灵魂深处的文忠。
“你必须将所有权力集中于一身!否则,整个国家和你自己都会死无葬身之地!”一身儒装的文忠嘲弄地笑着,仿佛早已经预料到文天祥会面临这样的困局。
“我只是为了让这个国家摆脱轮回!”身穿八路军军服的宋瑞大声抗辩道,神情举止却是那样苍白无力。
“轮回,你摆脱不了。”凭空中又出现了一个身影,像是陈宜中,又像是曾寰、刘子俊,面孔不停的变幻着,说的却是同一句话,“你不顾众议,拒绝这件黄袍,和一言九鼎还有什么差别?哈哈,黄袍已经披到了你身上,你无论接受与否,结局都是一样。这是宿命,你解不开。解不开,轮回就永远继续!”
“千岁,千岁,千千岁!”车窗外,欢呼声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