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渐散去,清晨的阳光透过碎花玻璃窗斜射进房间内,在涂了石灰的墙壁晒出一片秋日的灿烂。
文天祥合上手里的案卷,轻轻吹熄了架子上的蜡烛。棉线做的灯芯冒出缕缕青烟,雾一般在他眼前萦绕。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自从将曾寰、刘子俊等人派往地方后,需要大都督亲自处理的事情就渐渐多了起来。新提拔上来的学子虽然热情高涨,但处理日常政务显然没他们的前任熟炼,很多白天积压的事情只好在晚上来做。
“我做错了么?”望着自己留在墙壁上孤独的身影,文天祥忍不住扪心自问。这个问题他一时难以给出答案。在他的一再要求下,刘子俊、曾寰等人收回了辞呈,但跟大都督的关系却明显疏远。特别是刘子俊,在去广南西路赴任前连告别的招呼都没打,接了任命书后就飘然而去,仿佛老朋友文天祥将来是生是死,已经全然与他无关了一般。
文天祥知道众人心里有怨气,虽然他已经在不违背律法的前提内,尽力开脱当事人的责任。但刺客事件给大都督带来的震荡远远不像表面上那样轻微。经历这样一场风波后,很多隐藏在暗中的矛盾完全走到了明处,原来可以含糊处理的事情,也必须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如果不是你等提及行朝就神色紧张,我怎会想到火枪营调动异常这件事?你等欲赠黄袍于我,不过是为了国家长治久安。我不披这件黄袍,亦是为了国家安宁。道不同,却不至于无法相谋。”文天祥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自言自语道。邵武工厂开发出来的茶壶巢子远达不到文忠记忆中的保温水平,昨晚新灌的开水已经失去温度,无法用来冲茶,勉强可以暖手而已。
他没有打算深究刘子俊等人的“阳谋”,但也不能故意纵容让类似的事件再次发生。现在把几个首脑人物分散去地方,一则可以暂时消弱“倒皇派”的力量,二则可以充实广南西路和江南西路两个地方的防务。文天祥期待这样做还能带来第三个好处,那就是通过地方实际问题的处理,让刘子俊和曾寰等人了解自己的苦衷,明白“尧舜禅让”并非披一件黄袍那么简单的行为。
尧舜相代,并没有外敌环伺。而眼下,几十万蒙古军虎视眈眈。对如今这个风雨飘摇的华夏而言,新政也好,约法也罢,为的是让一个国家避免于灭亡的命运。为的是保存一个拥有数千年文明的民族不集体沦为入侵者的奴隶。如果背离了这个目标,如果单纯为了新政而新政,新政也好,约法也罢,就统统失去了其意义。
文天祥放下水杯,怀着满腹心事慢慢走出了屋子。大部分幕僚还没有起床,静悄悄的院落里,可以听见刚刚孵化的幼鸟在巢中鸣叫。一只羽毛褐黑,翅膀尖端带着几点白色的母鸟叼着食物从半空中落下,幼鸟的鸣叫声更大,吱吱喳喳地试图把同胞兄弟挤到旁边,多为自己争一口食物。
在这个时候多吃一口,就意味着在将来出巢后能多几分成活希望。自然界的生物都有其生存法则,很残忍,也很简单。
“这个时代世界各国都在慢慢走出黑暗与蒙昧,谁快一步,在将来的世界里,优势就更大一些。所以我们不能一次次重复明君清官的老路,而是要寻找一种可不断自我完善的发展方式!”文天祥记得自己不止一次向周围的人灌输过类似道理,可周围的听众通常笑一笑,把他理解为大都督从天书上得到的某种预言,而无法把预言和现实世界紧密联系起来。
没有人像他一样经历过两场生死,也没有人像他一样用后世的眼光看现在的世界,所以,即便是跟文天祥关系最亲近的人,也无法理解他心中的坚持,以及由于坚持而带来的孤独。
尽管在这个时代,人类第一条宪法已经出现七十多年,佛罗伦萨共和国已经走过了两百年历程,文艺复兴已经开始在黑暗的西方冒出火苗,马上要让一直落后于东方的西方世界获得腾飞的动力。但那都发生于遥远的万里之外,西方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除了从阿拉伯商人那能听到些模糊的消息,大伙得不到其他任何印象。没有切实印象,就很难理解文天祥所讲述的文明之间的竞争。
所以,孤独从百丈岭上醒来的那一刻,就注定要陪伴着他,直到生命的尽头。
几声轻轻的脚步从背后的甬道上传来,慢慢向自己靠近。文天祥闻声回头,看见代理参谋长宋清浊和几个年青幕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跟在了自己身后。
由于需要经常骑马的缘故,大都督的年青幕僚都不喜欢穿长袍。仿照破虏军铠甲样式裁减的紧袖散腿便装就成了他们穿着的首选。福州靠海,天气很潮湿,用引进天竺棉纺织的棉布吸汗透气,最适合在这样的天气里穿。仲秋的阳光下,一身剪裁得体的棉布便装让宋清浊等人看上去十分精干,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年青人独有的朝气。
“参见大都督!”宋清浊见文天祥回头,赶紧上前打施礼。
“宋参谋起得好早!”文天祥点头还礼,目光上下打量一周,最后落到了宋清浊青黑色得眼眶上。“宋参谋又熬夜了,身体受得住么?让厨房熬些参汤来,最近公事多,大伙都补一补!”
“谢丞相!”宋清浊有些感动地回答道。比起他自幼的成长环境,破虏军大都督府的生活简直可以用寒酸简陋来形容。但在这种环境中,他却感到分外的充实。因为这里不但给予了他尽情发挥自己能力的空间,而且让他明白了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目标而做。
“谢什么,大伙都不生病才有精力去对付鞑子!”文天祥笑着说道。他跟年青人们平时交往不多,所以彼此之间还有些生分。几个年青参谋也感觉到了这一点,本来准备好的话题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了,吱吱呜呜地,气氛一时有点尴尬。
“既然大家都没睡,就一起跑几步吧。跑步能提神,还能让人胃口大开,早餐时多吃些东西!”文天祥用鼓励的语气邀请道。早晨起来跑步是很多从百丈岭下来的“老将”身上保留下来的传统。平时这个时候,文天祥可以在大都督府后花园的甬道上遇到刘子俊、曾寰、杜规、陈龙复几个,大伙一圈步跑罢,白天需要注意的主要事情也交流完了,相互配合起来格外顺利。
“嗯!”宋清浊等人彼此用目光交流了一下,迈开脚步跟在了文天祥身后。虽然在年龄上,文天祥与参谋们比起来没有任何优势,但这样的晨练他已经坚持了近六年,所以呼吸均匀,脚步利落,片刻后反而让几个年青人喘起了粗气。
“伪钞散发得怎么样了,北方有消息回来么?”文天祥跑了一会儿,习惯性地问道。平时遇到这种情况,陈子敬肯定跟上来,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给出他需要的答案。但今天他却没听到熟悉的声音。
文天祥楞了一下,猛然意识到负责向北方进行假钞散发工作的陈子敬还在泉州处理‘刺客事件’的善后工作,歉意地放慢了脚步,回过头,冲着大伙叮嘱,“跟上,喘一喘就好了,不能停,越停越累!”
“遵,遵命!”宋清浊气喘吁吁地说道。在指挥学院中他也奉教官要求每天跑步,但由于加入参谋部后好长时间内没锻炼的缘故,突然重新跑起来,筋骨和内脏都有些跟不上节奏。
“丞相大人刚才问的可否是大元交钞!”另一个高个子、宽肩膀的年青人紧跑两步跟到文天祥身边,喘息着反问。
“嗯!散出去有半个多月了,有反应么?”文天祥点头道。用伪钞来破坏北元的物资流通,这个办法是杜规想出来的新花样。具体效果如何,大伙谁都没把握。
“陈将军去泉州前,把事情交付给了属下。从目前送来的消息看,效果非常好。在保定、西京、隆兴、德州等路交钞已经买不到东西了。大都路由于北元朝廷的强令,交钞还在流通,但只有官府、衙门的人才能购得货物,并且物价比先前又涨了三倍多,一百贯钞无法买不到半袋米!连日来,黄河以北出现大量流民,敌情司已经派出人手,组织流民向江南逃荒!”高个子参谋回答得很有条理,不但汇报了假钞战略的成效,而且回答了敌情司的具体后续措施。
“很好!”文天祥高兴地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伯颜的阴损招术让大都督府看清楚了敌人用心依然无法招架,大都督府也必须出招攻击敌军弱点。就国家制度而言,北元与大宋谁都不完善。在这个层面上你来我往,比的就是谁的漏洞更少,自我调节能力更强了。
“陈吊眼将军呢,他那里情况怎么样?杜浒将军跟他联系上没有?”了解完交钞战略的情况后,文天祥继续问道。
参谋们受到了高个子年青人的鼓励,纷纷回答出自己负责部分的情况。“陈吊眼将军已经顺利杀到东平路,济南路守将试图阻挡我军前进,被陈吊眼击败,元将达鲁不花战死。”
“水师昨夜传回的消息,杜浒将军杀向宁海州附近,将根据守军情况决定何时登岸。红袄军得到我方提供的粮食和兵器后声势大涨,目前正在徐州附近和北元骑兵周旋,掩护陈吊眼将军的后路。八字军出了太行山,有一股约五千人的队伍攻打了真定,战败后转向了冀宁……”
从参谋们总结的情报上看,北元腹地形势因陈吊眼部的北上而变被搅得一片大乱。如果忽必烈试图南下的话,他必须先解决交钞信用危机和大都安全。短时间内,破虏军在江南战场还不必面临两线同时作战的局面,在伯颜咄咄逼人的攻势前,应对也从容得多。
文天祥苦闷的心情感到了一丝欣慰,年青的幕僚们虽然没有刘子俊等人熟练,但学习的速度相当快,照这种情况,大都督府很快就能从“刺客事件”的打击下恢复元气。并且在经历一次调整后,抗冲击能力更强,稳定性也会更高。
“属下,末将,末将有一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又交流了几处急需注意的细节后,拘束的感觉渐去。代理参谋长宋清浊上前几步,试探着问道。
“说吧!”文天祥坦然道。他知道宋清浊打算问什么,有些话题,本来就是无法禁绝的,索性向大伙解释个明白。
“前日大伙送曾将军远行,事后有些谣传。属下,末将想知道,曾将军是否犯了什么过失,所以丞相才放他去江南西路。参谋部,参谋部没有曾将军在,毕竟,毕竟有很大不便!”宋清浊支支吾吾地问道,不知道是因为跑步累,还是因为紧张,脑门上全是汗,被清晨的日光一照,颗颗粒粒格外清晰。
“适之,你认为呢?”文天祥猛然停住脚步,叫着宋清浊的字反问道。关于处罚曾寰等人的事情,他心中一直很痛苦,也很迷茫。他甚至不敢确信自己做得一定正确,可以说,自从百丈岭整军以来,这是第一次让他失去信心,又不得不做出的决定。
“有人议论说,说曾将军他们虽然误解了丞相,但是出自一番好心,并且在当时的情况下,也是不得不做的反击。事后丞相大人轻易放过敌手,却重处了自己人,好像,好像有些…..”宋清浊说话很委婉,照顾到文天祥的感受,刻意把大多数人的感觉说成了个别人私下的议论,并且刻意把“处理不公”四个字咽回了肚子。
说完了,他抬起头看文天祥,希望由大都督的表情上来决定自己是否继续进谏。让他失望的是,文天祥的脸色只是微微变了变,随后就恢复了平静。没有后悔,更谈不上恼怒,只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平静,仿佛风暴过后的湖面,又像早潮未起前的大海。
沉默了片刻,文天祥对着众幕僚询问道,“你们呢,你们怎么看这件事情?或是有什么更好的处理建议!”
大都督府没有因言而罪人的习惯,所以幕僚们虽然心情紧张,还是纷纷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有几个年青幕僚语气很委婉,但态度很明确地认为,大都督府对行朝太宽容。陈宜中不过是替罪羊,即使不追究幼帝责任,也应该把前段时间跟陈宜中交往过密的几个人,如卓可、张敬之等绳之以法。这样,才可能避免效尤者,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
但也有几个年青幕僚认为陈宜中一死,所有线索都已经断掉。盲目追究下去只会央及无辜。但是,他们同时也认为文天祥对刘子俊和曾寰等人处罚过重,虽然刘、曾几人都进了爵,并到地方出任高官,但在大都督府内和大都督府外的作用毕竟不一样。
文天祥静静地听着,他很理解大家的想法。士大夫自古有留恋中央的习惯,大多数人宁可做一个四品侍郎,也不愿到地方去做二品布政使。在得到文忠记忆之前,他也有同样的想法,毕竟在朝和在外距离权力中枢的远近不同,对国家决策的影响力度大不一样。
“你们不认为刘将军和曾将军去前线能发挥的作用更大些?”听完了大伙的谏言,文天祥低声问道。“那两路都靠近前线,得到的情报更快,作出的反应也更及时。当然,任何人做错了事情,都需要承担责任。只是他们谋而未行,所以责任也没有那么大!”
年青的幕僚们有些不服气,但又觉得文天祥的话不无道理。江南西路的战局发生变化后,情报传到福州最快也需要两到三天时间,等大都督府作出相应指示反馈回前线,什么事情都晚了。
众人议论了几句,不得不认可了文天祥的说法,但对宽待“谋反”参与者的事情,还是有些抵触。
“解决任何事情不可能一劳永逸。大都督从开始到现在,就在一片置疑和反对声不断壮大。你不能因为别人置疑或反对就杀了他们,那无异于杀人灭口的强盗行径。况且他们毕竟还是咱自己的同胞,而不是外敌!”文天祥看着众位满脸求知欲望的年青人,很认真的解释道。
当年,他跟刘子俊、曾寰等人也没少进行类似的沟通,但最终大伙还是无法全部理解他的理想。如今,身边换了一群年青人,经历过新政熏陶和学校教育的年青人,文天祥期望自己的想法能让他们理解更多些。
他不敢奢求别人的思维完全与自己一致,他只希望彼此之间有一个沟通和妥协的交点。
“鞑子杀人屠城,因为他们没把我们当成人。在明知对方不把自己当同类的情况下还有那么多人争先恐后地去当汉奸,这是为什么?”文天祥低声问,然后自己给出相应的答案:“因为我们的朝廷和官员拿自己人也没当过同类。如果我们希望华夏百姓在外敌面前能保护自己和国家的尊严,首先,在自己的国家内要让他们有头脑,有尊严地活着!”
文天祥慢慢地说着,无数记忆闪现在眼前。十三世纪后,西方渐渐野蛮走向文明,东方的发展脚步却一次次被异族的铁蹄打断,由文明一点点坠入野蛮。
是炎黄子孙真的比那些海盗的后代差么,还是华夏文明自己走入了死胡同。他不相信这个答案,亦不相信文忠记忆中那个大同世界。如果一个民族连独立生存的能力都没有,除非他去做奴隶,否则根本永远无法与别人去大同。
这个诞生了孔子、司马迁、老聃、韩非的国度,绝不应是对内残忍,对外无比柔弱。这个拥有李广、班超、马援的四千年古国,也不应该一次又一次次坠入轮回。
如果这个国家的英雄豪杰把内斗的勇敢放到抵御外辱上,把对外的宽容大度反过来放到自己人中间。让儒家的严谨、道家的包容、法家的仔细、墨家的真诚走到一处,像坚守自己的信仰一样坚守彼此之间曾经的承诺,这个民族无需浴那三百年地狱烈火依然能重生。
他慢慢的解释着,自百丈岭醒来后第一次如此仔细地像别人解释自己的梦想,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国度。有没有皇帝不是大问题,谁来当皇帝亦不是关键。关键是看这个国家能不能最大限度让自己的百姓享受到平等待遇,能不能自我完善,不再坠入轮回。五胡乱华,我们的民族面临第一次灭种,男人成为人家的奴隶,女人成为人家的玩物和肉干。经历了唐的强盛、宋的宽容,又几乎被蒙古人所灭,城市被焚毁,农田被变成牧场,男人女人统统变成四等奴隶,生命的价值不抵一头驴。
“从汉到唐,再到我大宋,一盛一衰之轮回从明君开始,从昏君走向结束。成不过一家福芷,败却要赌上整个华夏的命运。这种一盛一衰的循环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重复…..”文天祥耐心的解释着,在他的记忆中,除了这些,还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文明被野蛮征服。然后是南京大屠杀,三十万生命化作一捧黄土。
“新政不是目的,是为了让一个国家强大的手段。约法也不是目的,是为了让国家的制度有一个自我完善的开始。没有一劳永逸的可能,只有同时倾听支持者和反对者的声音,制度才有自我完善的机会和可能…….”
幕僚们静静地听着,有些观点,他们在学校听教授们讲过。有些观点,却是他们平生闻所未闻。有些观点他们能接受,有些观点他们根本不赞同。但是,赞同也好,反对也罢,文天祥说得对,大伙的目的都是为了国家强大,目标一致的情况下,观点和方法有什么不可沟通的呢?
“嘀嘀-哒哒-嗒”早饭的号声响了,幕僚们恋恋不舍地散去。文天祥拖着疲惫的身躯向回走,猛然间,发现自己的肩膀已经不像原来般沉重。
“谢谢丞相大人!”宋清浊找了个机会,走到文天祥身边,低声说道。
“谢什么?我应该谢谢你们!”文天祥坦诚地回答。这是一句真话,如果没有年青幕僚们的质问,心中有些郁结,他还不知道自己要过多久才能打开。
“丞相与他人不同,丞相,我其实姓赵!”宋清浊压低声音,有些惭愧地说道。自从入伍以来,他一直不愿意告诉别人自己的真实姓名。
“赵刑,皇上的远房兄弟,是么?”文天祥微笑着问,满脸都是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