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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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吉神和凶神 (3)

第二十五章 吉神和凶神 (3)

我带着他上黑黑的楼梯。以免他头撞到什么上,我拉着他的手,我把他带到火炉边,当我点着蜡烛时,他对烛光中的房间显出了驯顺的欢愉。当我用克鲁普太太爱用的普通的锡壶(我认为,那本是作一个洗脸盆用的,大概咖啡壶这一专利发明,价钱很高的将会在食品室中烂掉)热咖啡时,他兴奋得让我真想用开水烫他一下。

“哦,真的,科波菲尔少爷,我是说科波菲尔先生,”尤利亚说,“我从未想过你会这么对待我!不过,你不知道在我这样卑贱的地位,还有这样的好事,我真以为幸福仿佛从天而降。我猜你已经听说我高升了,科波菲尔少爷——哦,我是说,科波菲尔先生。”

他坐在我的沙发上,两条长长的腿在咖啡杯下拱起,把帽子和手套放在身边地板上,用茶匙在咖啡杯里搅了又搅;他那双好像毫无遮掩的红眼睛转向我,却没看着我;他依然带着我从前描述过的随呼吸来去的鼻孔中那令人恶心的凹痕;他那整个身子,从下颌到靴子,都像蛇一般扭动。那时我心里决定,我对他厌恶至极。留他做客,我很忧虑,因为我那时没经验,还不习惯于掩藏这种强烈的感情。

“我猜你已听到关于我升迁的消息了,科波菲尔少爷,哦,我是说,科波菲尔先生?”尤利亚说。

“是的,听到一点。”

“啊,我本来就想到艾妮斯小姐会清楚这件事的!”他接下去说,“看来艾妮斯小姐明白这件事,我很高兴。哦,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哦,先生。”

我恨不得把我的鞋楦头向他扔去(那东西已放在地毯上),因为他用圈套让我泄露关于艾妮斯的事。但我只是喝咖啡。

“你表明你是一位预言家了,科波菲尔先生,”他说,“真的,你早已表明这一点儿。上次你对我说,或许我会和威克菲尔合伙办事务所,或许会变成威克菲尔——希普事务所,你还记得吗?你也许记不得了。但当一个人卑贱时,科波菲尔少爷,他会把这些话牢记不忘。”

“我是这么说过,”我说,“不过当时的确没想到有这可能。”

“哦,谁想得到可能呢,科波菲尔先生!”尤利亚高兴地说,“我相信,我亲口说我太卑贱了,我自己也没想到这可能,我当时确实那么想。”

他脸上带着刻板的笑容看着火,我看着他。

“但最卑贱的人,科波菲尔少爷,”他马上接着说,“或许是好帮手呢,我一想到做过威克菲尔先生的好帮手,我就高兴,我或许可以做得更好呢,哦,他这个人多好啊,科波菲尔先生;不过他是多么疏忽啊!”

“我听了这话很难过。”我忍不住又加了一句。

“的确如此,科波菲尔先生,”他回答说,“特别是从艾妮斯那方面看。你不记得你说的那些令人心动的话了,科波菲尔少爷。但我记得,有一次你说没有人不爱慕她,我因为这而感谢你。我认为你没忘吧,科波菲尔少爷?”

“是的!”我冷淡地说。

“哦,我是多么高兴,你不曾忘记!”尤利亚叫道,“想一下,你是第一个在我这卑贱的人的心中燃起希望的火花的人,而你不曾忘记!哦!——你肯再给我一杯咖啡吗?”

当他加重燃起希望的火花的时候,当他说话时转向我,有一种东西使我警觉,我仿佛见到一团火把他照亮。记得他用不同音调请求我,我才用那个刮脸杯招待他。但我斟咖啡时手有点发抖,我心里一下子感到我不是他的对手,我一时胡思乱想,急于知道他随后会说什么,而我觉得我无法逃避他的眼光。

他只是搅了搅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啜着;他用那只瘦手摸着下颌;他看炉火,看整个房间,他向我微笑(与其说微笑,不如说喘息),他怀着毕恭毕敬的卑贱,一次次搅咖啡,喝咖啡;但他却不再说话,而等我说话。

“那么,威克菲尔先生,”我终于开口说,“我本以为抵得上五百个——你或我——的威克菲尔先生,”我觉得就算要了我的命,我也得把这句话分开说,“过去是疏忽的,是吗,希普先生?”

“哦,确实是,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谦虚地说,“是的,非常疏忽!不过我希望你叫我尤利亚,如果你愿意,那样才像旧时代。”

“是,尤利亚。”我困难地说出这个名字。

“哦,是的,”尤利亚说,“非常疏忽,科波菲尔少爷。这是一个,除了你,我不对任何人说的话题。即使对你,我也只是提一下,不能多说。在过去几年里,如果别人在我的位子上,那这时他一定把威克菲尔先生(哦,多好的一个人,科波菲尔少爷)打倒了。”尤利亚一边说着,一边把他那可怕的鬼手伸到我桌子上,那么使劲,使桌子也动摇,房间也动摇。

我觉得我差点恼怒得受不了了。

“唉,科波菲尔少爷,”他轻声地说,那柔和的声音与那丝毫未减轻压力的手的动作形成极其强烈的对比。“毫无疑问,一定有损失,丢尽脸面,还有我不清楚的一切。威克菲尔先生也明白。我是卑贱地替他工作的助手,他就把我提拔到我从来未想过的地位上。我该如何感谢他啊!”他说完后,把脸转向我,眼睛却没看我。他满腹心事地用手刮他瘦长的下颌,仿佛在刮脸。

我注视着他那被火光照着的阴沉的脸,他正要说什么别的,我的心是多么激愤地跳动啊。

“科波菲尔少爷,”他说,“我打搅你睡觉啦?”

“没有,我总睡得很晚。”

“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的确,从你第一次与我打招呼起,我已经从我卑贱的地位上升了,但我依然是卑贱的。我如此敞开心扉与你谈话,你不会觉得我卑贱吧,科波菲尔少爷?是吗?”

“不会。”我说道。

“谢谢你,”他拿出他的小手巾擦手掌,“艾妮斯小姐,科波菲尔少爷——”

“哦?”

他鱼一般抖了一下,叫道:“你觉得她今晚漂亮吗,科波菲尔少爷?”

“我觉得她一直这样,在各方面她都超过周围每个人。”我说。

“哦,谢谢你,一点没错!”他喊道,“多谢了。”

“不必要,”我傲慢地说,“你并没什么理由谢我的呀。”

“啊,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说实话,那正是我敢对你说的心腹话,尽管我卑贱,”他更使劲地擦手,轮流看着手和炉火,“尽管我妈也如此,尽管我们家简陋,但艾妮斯的形象(我不怕告诉你我的秘密,科波菲尔少爷,自从我第一次看到你坐在小马车上时起,我就想对你畅所欲言)却一直印在我心上。哦,科波菲尔少爷,我是怀着多么神圣的爱情来热爱艾妮斯走过的地方啊!”

当时我一下子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我要抓起火炉里通红的火箸把这个家伙刺穿。这念头一下就穿过我的脑子,就仿佛一粒子弹从火枪里放出。这时我见他歪斜地坐在那里(好像他肮脏的灵魂正捉弄他的身子)看我,他似乎在我眼前膨胀,房中充满他说话的回声。一种怪怪的感觉(也许每个人都经历过),一种我知道他要说什么的古怪的感觉控制了我。

我立刻看到他脸上自以为掌握了权力的感觉,这更使我想起艾妮斯的要求,我带着比一分钟前更冷静的神色问他,他是否对艾妮斯表达过这种感情。

“哦,不曾,科波菲尔少爷,”他回答道,“哦,不曾,除了你以外,我不曾对其它人坦白过。我才刚从我卑贱的地位抬头。我的愿望大部分放在她见我对她父亲怎么有用(因为我自认为对他有用,科波菲尔少爷),怎么为他疏通障碍,怎么为他减少失误上,她是那么爱慕她父亲,科波菲尔少爷(哦,这么一个女儿是多么难得啊!),我认为因为她父亲的缘故,她会待我很好。”

我明白这个坏蛋的全部诡计,也懂得他为什么那么坦白。

“如果你保守秘密,科波菲尔少爷,”他接下去说,“一般来说,别妨碍我,我就把你看作最大的恩人,你不会希望有麻烦的。你是多么善良,这我知道。但你仅在我卑贱时(我应当说我最卑贱时)认识我,在我对艾妮斯的爱这方面反对我也是有可能的。我叫她是我的艾妮斯,科波菲尔少爷。有一首歌里说‘我宁愿舍去王冠,能叫她是我的!’我希望有一天我肯定能做到这一点。”

亲爱的艾妮斯,那么可爱的,高尚的人,怎么会成为这个坏蛋的妻子呢!

“目前不必忙,科波菲尔少爷,”当我这样想着时,他继续往下说,“我的艾妮斯还小呢,我的地位也不高,在时机成熟之前,还有许许多多新的可能。所以我得一点儿点儿地把我的想法告诉她。哦,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并且我相信你不会阻碍我(因为你一定不愿意这个家中出现烦心事),你想象不出,我是多么感谢你。”

他握着我不敢不伸出来的手,粘糊糊地握了一下,然后他拿出那个灰白色的表看了一下。

“哎呀,”他说,“都过一点了,在谈过去的时光时,时间过得快极了,科波菲尔少爷。”

我回答说,我以为还要晚呢,并非我真那样想,而我的确希望谈话尽快结束。

“哎呀,”他犹豫地说,“我现在住的地方——一家私家旅馆,科波菲尔少爷——他们两个钟头前就已经睡了。”

“对不起,”我说,“我这只有一张床,我——”

“如要有必要那么做的话,”我说,“你睡我的床吧,我躺在火炉前。”

他因为要表示惊异和谦让,对于我的提议进行回绝,声音高得几乎可以使正处在远处的克鲁普太太听见。既然在我狼狈的情况下,怎么辩论也没用,我只好让他在火炉前躺下。我用沙发垫子(他身子又瘦又长,垫子太短了)、靠垫、一张毯子、一张桌布、一张早餐桌布、一件外套为他作了个铺盖,他对于这还不胜感激。我借给他一个睡帽(他戴上睡帽,样子那么难看,我从此不再戴睡帽),然后他睡下了。

那一夜我翻来覆去为艾妮斯烦恼。想我应当怎么做。最后决定,为了她我最好什么都不做,而只把我听到的放在心里。在我入睡的几分钟里,我看到她温柔的眼睛,以及她父亲满含热泪可怜地看着她(我时常见他那么看她),他恳求我,使我心中充满了恐惧。当我醒来时,我想起尤利亚就睡在隔壁,这更使我苦恼,同时让我感到沉重,仿佛我留宿了一个比恶魔更坏的家伙。

那个火箸也进入我的睡眠中,使我无法摆脱。在半梦半醒中,我觉得这东西依然通红,我要从火中取出,刺穿他的身体。后来我为这个想法困扰,虽然我知道这是幻想,我还是悄悄地跑到隔壁看他。我见他仰面躺着,两条长腿伸着,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他实际的样子比我想象的更加难看,后来我反而被他的样子所吸引,一会儿就跑去看他一下。这漫长的黑夜似乎像先前一样阴沉而迟滞,在黑暗的天空中,没有出现一丝曙光的希望。

当天早上,我看他下楼(因为,谢天谢地,他不肯留下吃早餐),我觉得晦暗似乎与他一同消逝。当我去博士院时,我特意告诉克鲁普太太,让她打开窗子,好使我的客厅流通一下空气,清除他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