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搬弄是非 (1)
就算我这部手稿是专写给我自己看，并不打算叫别人过目，我也觉得好像不该由我自己连篇累牍地记述我如何为了要对得起朵拉和她的两个姑母，拼命学习艰难的速记，又如何在这方面获得一些进步。因此，关于我一生这一时期的艰难，关于开始在我身上成熟起来的那种坚韧持久的精力，我后来发现我的成功的来源就在那里。我在人世路上是很走运的，许多人工作得比我苦得多，但所得的成就却远不及我。但是，要是没有我在那时形成的谨慎、认真、勤勉的习惯，没有我在那时立下的一次只集中精力做一件事(不管后来的事情的紧迫)的决心，我就绝对无法取得目前的成就。我之所以这样说，决没有自吹自擂的意思。
一个像我这样仔细回忆生平的人，假如他没有深刻地感觉到他滥用了许多才能，错过了许多机遇，有许多歪思邪念不断在胸中交战，而搅得他一无所成，那么他这个人，应当是个十足的好人。我相信，我自己就从没滥用过一样天赋才能。我是说，我这一生中，只要是我想要做的，就一定会全力以赴了。不论我从事什么，我就全神贯注，不遗余力的去做，不论大事小事，我都勤勤恳恳，认真地去做。我一向不认为，一个人可以凭着先天生来或者后来得来的才能，无需质朴诚实、坚忍稳定、勤勉奋发的品质，就能取得成功。这个世上就没有像这样的事。某些人往上爬，固然可以用天生的才能和侥幸的机会，作梯子框的两侧，但是梯子的磴儿必须要用坚固耐久，不怕磨损的材料做成。凡是应全力以赴的事，决不爱惜自己的精力；对于自己的工作，不论是什么，决不妄自菲薄。我现在发现，这两句话，已经成为我的金科玉律了。
我现在把我的行为，概括成我的座右铭了。而我这种行为，有多少要归功于艾妮斯，我不必在这里重复。我的叙述是带着对艾妮斯的感激爱戴进行的。
她来到博士家里，要住两周。博士是威克菲尔先生的老朋友，博士很想帮助他。这本是上一次艾妮斯来伦敦时谈到的话题，她这次到博士家来，就是为那次谈话而来。她是陪同她父亲来的。她告诉我，她要在这附近一带，为希普太太找一个住所，由于希普太太的风湿病，需要改变一下环境，而且她也很喜欢来这里。我听了这话，也并不感到惊奇。第二天，孝顺儿子——尤利亚，把他的宝贝妈妈带到这里住下了。对此，我也不十分惊奇。
“科波菲尔少爷，”当他非要拉我在博士的花园中转一转时，他说道，“要是一个人谈起了恋爱，他就总有一点爱吃醋——无论如何，他要为他所爱的人担心。”
“目前你嫉妒谁呢?”我说道。
“科波菲尔少爷，”他回答道，“目前还没有哪个人——男人。”
“那你嫉妒一个女人了?”
他大笑起来。
“诚然，科波菲尔少爷，”他说“——我理应说先生，但，你真是太有心眼儿了，你把我的话都引了出来，我敢坦白告诉你，我这人，向来不是一个会讨好女人的大男人，尤其不会讨好斯特朗夫人，一向不会。”他说着。
他的眼里，满含妒意。
“你这话意味着什么?”我说道。
“科波菲尔少爷，我尽管是一个当律师的，”他答道，“现在我可是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都是诚实的。”
“那么你用这种神色看我是什么意思?”我反问道。
“我用哪种神色看你?科波菲尔啊，你可真是厉害!我用这种神色看你，表示什么?”
“不错，”我说道，“用这种神色，什么意思?”
他大笑起来，接着说道：
“当年我还是个小书记时，她就瞧不起我。她永远叫艾妮斯留在她的家里，她永远都对你很好，科波菲尔少爷；但我那时跟她比起来，是太卑微了，根本引不起她的注意。”
我说：“就算如此，那又怎样呢!”
“我跟她相比，也太卑贱了。”尤利亚说。
“你太了解博士的为人了，”我说道，“以至会认为，你不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会感觉到处有你这么个人?”
他道：
“我说的并不是博士!不是那个可怜的家伙。我是指的麦尔顿先生呢!”
我一听他这话，不觉心神沮丧。我对于这件事从前有过的猜疑和担心，博士的一生能否幸福和平安，这件事所牵涉的清白无辜或声名败坏，这都是我无法梳理得清的。然而，我却一瞬间就知道了，所有这些情况，都被这个家伙所操纵，他能随意歪曲，成心捉弄。
“他只要一来到事务所，就总要对我指手划脚，”尤利亚说道，“他真是你们上等人中优秀的一分子!我过去就不喜欢他那一套——现在我仍然是!”
“她也是你们上等人的一分子，”他说道，“她是绝不想同我这样的人来往的，这我是清楚的。她这种人，正是要教我的艾妮斯搞上等人的一套，把她变得心高眼大的。我这个人即使不会讨好女人，科波菲尔少爷，但我会用眼睛观察的。”
我努力装作不为所动的样子，但很不成功。
“我再也不肯由着别人看不起我了，科波菲尔。我要尽我所能地破坏她们的这种来往。我坦白，我这个人变得越来越斤斤计较了，我要把所有的横加干涉的人挡回去。一旦我知道有人暗中算计我，那我绝不会冒暗算的危险。”
“你总在那儿算计别人，所以你就觉得所有人也都在暗中算计你吧?”我说道。
“大概如此，科波菲尔少爷，”他说，“不过，我可有了一个原则，我要拼命地去实现它。我虽然地位卑微，但也不应该被别人欺侮得太厉害了!我不允许别人妨碍我前进，实际上他们应当给我让路，科波菲尔少爷!”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我说道。
“你真不明白吗?”他说，“你向来都是个聪明人，科波菲尔少爷，还会不明白，这真叫我吃惊!下次我要再跟你把话说得明白点。栅栏门那儿有人拉铃，是麦尔顿先生来了吧，先生?”
“大概是他。”我答道。
尤利亚停住了，不发出任何声音。我厌恶地转身走开了。
第二天晚上，一个星期六，我带着艾妮斯去看望朵拉。我们这次拜访事先同拉芬妮亚小姐安排好了，所以她们请艾妮斯来喝茶。
我陷入了又得意又焦虑的不安状态：我得意，是因为我有这样一位娇小可爱的未婚妻；我焦虑，是因为我不知道艾妮斯能否喜欢她。在去帕特尼的路上，艾妮斯坐在马车里头，我坐在外面。一路之上，我没做别的，只把我熟悉朵拉的各种形态一一加以琢磨，我就决定想要她像那一次的样子，随即又犹豫，是不是她另一次的样子更可爱些。我就这样琢磨了又琢磨，几乎都要发起烧来。
不过，不管怎样，她都是非常漂亮的，关于这一点，我从未有过怀疑。但这一次，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美丽。当我向那两位姑母介绍艾妮斯时，朵拉并没有在客厅中，而是羞怯地藏在了别处。我清楚应该去什么地方找她。果真，她又躲在那扇昏暗的老门后面。
起初，她怎么也不想出来。接着她又求我，她只呆五分钟。当她终于同我去客厅的时候，她那迷人的小脸蛋儿红了，特别美丽。但是当我们进入客厅时，她的小脸又变得苍白了，却比以前更加的美丽。
朵拉怕艾妮斯。她曾对我说她知道艾妮斯“太聪明了”。但是当她一看到艾妮斯的样子是那么高兴、诚恳、体贴、和善，她马上搂住了艾妮斯的脖子，用她那可爱的脸贴在艾妮斯的脸上。
我从未那样高兴过。她们俩肩并肩坐在一起，看到我那娇小的爱人抬头看艾妮斯那双诚恳的眼睛，艾妮斯那么温柔，美丽地看着她。
拉芬妮亚小姐和克拉丽莎小姐以她们不同的方式和我一样快乐。那次下午的聚会，是全世界最愉快的聚会。聚会由克拉丽莎小姐主持。我切开甜糕，递给大家——拉芬妮亚小姐带着和蔼、爱护的神气在一旁看着，仿佛我们的爱情，都是她一手捏合而成似的。我们大家对于自己，对于彼此都满意极了。
艾妮斯那温和愉快的兴致，打动了她们每个人的心。她对朵拉爱她的一切东西都不露痕迹地表示兴趣。当朵拉因为害羞，不肯像平时那样，坐在我旁边时，她的神情是那样甜美。她那谦虚的举止，安闲的态度，使朵拉红着脸把许多体己话都对她说了。所有这些，似乎使得我们这个小小的聚会更加完美了。
“我真高兴，”朵拉说道，“没想到你居然会喜欢我，现在我没有朱丽亚?密尔斯在跟前，比过去更需要有人喜欢了。”顺便说一句，密尔斯小姐已经走了。朵拉和我曾到停在格雷夫岑德的商船上去看过她，我们还一起吃了腌姜，番石榴，以及其它美味。我们离开的时候，密尔斯小姐坐在那儿哭泣。
艾妮斯说，大概，我一定把她说得多么不讨人喜爱了。但是朵拉马上就把这话改正了。
“没有的事!”她说道，“他总是称赞你。他很赞赏你的意见，这都弄得我十分害怕了。”
“他认识的人，我要是说好，”艾妮斯笑着说，“也并不能让他对那人增加情分。所以我说那人好坏，一点儿都无关轻重。”
“不过，我还是请你能说我个好字，”朵拉说道，“要是你愿意的话。”
于是那短短的夜晚，就像在轻若游丝的羽翼上飞去了。我们就要离开了，当我正一个人时，朵拉溜过来，给我临行前那习惯的吻。
“假如我好久以前就同她作了朋友，大卫，”朵拉说道，“你是否觉得，我会比现在更聪明些?”
“亲爱的!”我说，“你这真是胡言乱语!”
“真的吗?”朵拉并说道，“你认为这是胡说?”
“当然!”
“我已经忘记，”朵拉说，“艾妮斯和你的关系了，你真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