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衰败5 (2)
你瞧，”迪安先生把一本帐簿打开，指着其中的一页，“我的字也并不差。至于各种心算我敢和任何人比试一下，这一切都是自己努力学习的结果，我把自己挣 来的钱都付了学费，常常把自己吃午饭和晚饭的钱都省下来。我们在生意上接触到各种事物的性质时，我都要深入研究一下；在工作的时候，顺带着掌握一些知识，让大脑不停地去思考。当然我不是技师——我也从没打算过去冒充他们——可是我想到过一两件技师都没有想到的事，因为这个我们的收入有着很大差距。在我们码头上装卸的货物，我知道他们中每一件的质量。如果我谋求到了很高的职位，那完全是与我的能力相称的。如果你想钻过一个圆洞，那你就要把自己雕琢成一个圆球。决窍就在这里。”
迪安先生又敲了敲他的鼻烟盒。他完全沉浸在自己阐述这个问题时发散逸出的热情中，甚至把这种追忆对听者的意义都整个儿地忘却了。他以前不止一次说过同样的话，而且也明明白白地知道并没有葡萄酒摆在他的面前。
“哦，姨父，”汤姆稍有些不平地说，“我想做的正是这些呀。难道事情换成我就不可以了吗?”
“这么做，”迪安先生一边说，一边望着汤姆，沉着冷静地思考着，“汤姆少爷，这里面还有两三个问题等待解决。首先要看你是不是干这行的材料，你有没有接受过适当的训练。我直截了当地说吧，你可怜的父亲在让你受教育时给你选错了路，这不关我的事，因为我不曾加以干涉；不过我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你学的那些东西，对斯蒂芬?盖司特先生这样的年轻人是很有用的，他一辈子就只是做着签签支票的事情，他脑子里可以放进去一些拉丁文，就像可以放进任何别的东西一样。”
“可是，姨父，”汤姆热切地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拉丁文会成为我生意发展道路上的障碍。不久我便会把拉丁文忘得一干二净；这对我来说没有区别。在学校里这门功课我不得不学，但我并不认为这些东西对我的将来有什么好处；那一切我一点儿都不在意。”
“对，对，很好，”迪安先生说，“不过这并不能让我说的话有丝毫更改。你的拉丁文和其他那些无聊的学问不久便会让你枯萎凋谢，这样一来，你就成了一根光秃秃的木棍。而且它会让你的手变得娇嫩而不能担负粗糙的工作。你会些什么呢?嘿，首先你不懂簿记，一个普通的伙计算起帐来也比你强。真的，要是你决心发迹，就得一切从零开始。如果你不会吸收一些新东西，仅仅是忘掉你父亲出钱让你学的东西，那对你没有任何的帮助。”
汤姆使劲咬住嘴唇，眼泪开始往外涌，可是他宁愿死也不想让眼泪流出来。
“你请求我帮你找个工作，”迪安先生继续往下讲，“很好，我觉得这是一个不坏的主意，我也乐意给你帮些忙。可是你们这此年轻人总以为刚工作便能过上舒适的生活，做轻松的工作。你们根本没想到骑上马背之前你总得先用腿跑一段路。现在，你别忘了你是怎样的一个人：你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还没有接受过任何专门的教育。像你这样的人为数不少，像小石子那样到处都是，任何工作你们都没有资格去做。 嗯，或许你可以先到一个行业里当学徒——也许当化验师或者药剂师的学徒，在那些行业中或许你能用得上你的拉丁文——”
汤姆刚要说话，可是迪安先生抬起手说：
“慢着，你先耐心地等我把话说完。学徒你不愿去做——我知道，我明白你需要的是尽快往上爬，你不愿呆在柜台后面。可是，即使你当了书记，你也得一天到晚盯着墨水和纸站在桌子后面。干那个没有什么前途，干了一年也不见得比上一年有多大长进。这个世界并不是用钢笔、墨水和纸做的。小伙子，如果你想发迹，你就必须弄清楚这个世界到底是用什么做的。唔，最好的机会是在码头上或栈房里找个工作，那里你可以熟悉任何东西的模样。不过，我敢说这工作一定会让你感到厌烦，在寒风中和下雨天，你还得留在那儿，被一帮粗人推来搡去。你是一位高尚的先生，对那种事肯定是不屑一顾的。”
迪安先生停顿了一下，严厉地看着汤姆。汤姆在回答之前心里已经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斗争。
“我愿意干任何最终对我有所帮助的事，先生，我能忍受不愉快的遭遇。”
“要是你能做到这一点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但是，你要记住，你不能仅仅抓住绳子，你还得不停地拉。你们这些没有头脑又没钱的年轻人，只因为在工作时还要保持衣服的清洁，使店里的姑娘把你们当做高尚的绅士，于是觉得有个比别人好的开始，这实在是自作聪明的愚蠢举动。我开始时不是如此，年轻人，在我十六岁时，我的外套上便带着柏油的气味，搬干酪我也不怕。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现在我才能够穿着上好的绑面呢衣服，才能够同圣奥格几家最发达公司的老板们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迪安姨父敲了敲他的鼻烟盒，在椅子上挺起胸膛，那穿着背心挂着表链的身子微微扩张了一点。
“姨父，您知道在哪儿我能找到合适的空位置吗?我想马上就工作。”汤姆说，他声音有点发抖。
“等一等，等一等!我们不能操之过急。你不要忘记，如果我把你放在因为你年纪尚小而不能胜任的职务上，那我就得为你负责，因为你是我的外甥。你知道，这是最好的理由，因为现在还不清楚你到底能干什么。”
“姨父，我希望我永远不会给您抹黑，”汤姆说，像所有的男孩子一样，一旦听到别人说了使他不痛快的直言 ，说他不值得信任，他心里就会觉得很难受，“为了保全我的名声，也不会给您带来什么不光彩。”
“说得对，汤姆，说得对!应该有这种精神，对那些决心奋斗的人我一定会全力以助。我现在看好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我会帮他，他还是有一点骨气的。不过，你知道，他把他的时间充分利用起来，他是一个第一流的计算家，能很快地说出任何一样东西的体积。那一天他还为我找到了瑞典规那皮(一种革柔皮革用的树皮鞣料)的新销路，那小伙子非常熟悉工业。”
“我最好马上就开始学习簿记，是不是，姨父?”汤姆说，极力表示他愿意努力。
“是的，是的，学总不会出错的。不过——啊，史来斯先生，你又来了。——呃，汤姆，我想我想说的都说出来了，我还有事要做。再见吧，代我向你母亲问好。”
迪安先生带着客气地把他打发走的神情把手递给汤姆，汤姆当着史来斯先生的面也没有勇气多问。于是他又回到又冷又湿的外面。为了银行里存款的事，葛莱格姨父那边他还得跑一趟，等他再出来时，外面雾已经很浓，前面不远的地方也都看不清楚了。他又顺着河滨街走着，看到离他前面两码远的地方有一个橱窗凸现出来，在上面还有一张海报，上面赫然写着“道尔考特磨坊”几个大字，这张海报似乎故意贴在这儿朝他吹胡子瞪眼，让他看了禁不住吃了一惊。这是下个星期举行拍卖时所卖物品的清单；看到这以后他更着急地要离开这个小镇了。
可怜的汤姆回家的时候，不再对未来妄加揣度；他只觉目前的日子将是非常艰难的。他的迪安姨父对他不信任——没有看一眼便确定他不会尽心尽责，这让他觉得很委屈，汤姆自信地认为他一定会认真负责的。显然，他，汤姆?塔利弗，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举足轻重而是可有可无的角色，他第一次觉得气馁，因为他显得太无知太无能。谁是那个令人羡慕的能很快说出每一样东西的体积并能对瑞典规那皮提出好建议的青年呢?瑞典规那皮!汤姆在每逢一个论证时便会束手无策，而且还会把nuncl illaspromite vires解释为“现在答应那些人”，可是他非常自负；但是，他现在突然觉得自己所知甚少，根本比不上别人。他认为和瑞典规那皮有关的一定还有很多，只要他能弄明白那些事情，他就可能能够往上爬了。有了一匹生机勃勃的骏马，有了一副新的马鞍子，很容易做一个大人物。
两个小时以前，汤姆去圣奥格镇的时候，他想起他的前程来，眼前是一段用坚硬的砾石铺成的道路，走过去便有一片诱人的平坦的沙滩；他那时还慢慢走在青草遍布的河堤上，心想很快就能走完这段砾石路，而那一片河滩却一点点儿地变得狭窄了。
“汤姆，迪安姨父的意见怎么样?”汤姆在厨房里闷闷不乐地烤火，麦琪勾着他的胳膊说，“他有没有答应给你找份工作。”
“没有，他没有那个意思。他没有肯定地给我什么答复；他大概认为我找不到很好的适合我的职业。我太年轻了。”
“汤姆，他说话是不是和和气气的?”
“和和气气?呸!这个有什么用?只要能让我做点事，他说话是不是和气我才不管呢。真是又麻烦又讨厌。我在学校的那段日子，学了拉丁文和别的东西——对我来说它们一无是处；现在姨父劝我学一些簿记和计算的东西，好像把我当作一个对他毫无用处的人。”
汤姆盯着炉火，嘴角痛苦地抽搐着。
“哦，真可惜。我们没有让多米尼?桑普森来教你，”麦琪说，她在大家伤心难过时，总是忘不了说些让人愉悦的话，“如果人家把意大利式的复式簿记教会了我，就像教露西?伯特兰姆那样，那么，我就可以教你了，汤姆。”
“你教我!是的，或许是这样吧。你说话总是带着这种口气。”汤姆说。
“亲爱的汤姆，我只是开个玩笑。”麦琪说，脸蛋贴在他的衣袖上。
“可是，你总是如此，”汤姆说，微微皱起了眉头，他要让自己态度严肃时总是皱眉头，“你总是一副比我和别人高出一等的姿态，我好几次想跟你提了。你对姨父姨母说那些话是不对的；你应该让我来照顾你和妈妈，而不是凡事总抢在别人前面。你自认为比任何人都要懂得更多，可是每一次你都错了。我比起你在对事情的判断上要高明得多。”
可怜的汤姆!他刚刚听完别人的教训，而且别人还让他觉得愧不如人呢。他固执，好胜的脾气迟早要显山露水，而在这件事上，他教训她显得名正言顺。麦琪深深地被汤姆坚定而有魄力的性格所吸引，不禁心生敬畏，又不由得羡慕，怨恨和爱慕相互交织着，她的脸红了，嘴唇也开始颤抖。她没有马上答应，那已经到了嘴边的愤怒的反击又被她强压下去，末了，她说：
“汤姆，我开玩笑的时候你总说我高傲。其实我没有这个意思；我知道昨天你做得更合理妥当。可是，你对我也未免太凶了，汤姆。”
说完，她又怨恨起来。
“不，我并不是这样的，”汤姆严肃地断然说，“我一向待你不薄，以后也还会如此，我要照料你一辈子。可是你要把我的话牢牢记住。”
这时候，他们的母亲走了进来，麦琪急忙走开，因为她知道她忍不住要流泪了，她要等到自己到了楼上，没人管她的时候，才允许眼泪涌出来，那全是伤心的泪珠。世界上每个人仿佛都对麦琪很凶。这个世界不是她脑中所幻想的世界，这里不存在纵容与宠爱。书本上有人是很可爱很温和的，而且总是做让人高兴的事，他们表示自己的好意而不去挑剔别人的错处。麦琪觉得，书本以外的世界并不幸福。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那些他们不想爱的人，那些和他们无关的人才会得到他们的呵护。麦琪觉得，没有了爱，生活便没有了滋味。现在的生活只剩下贫困，剩下她母亲心地狭隘的悲哀——也许还有让父亲痛心的孩子般的依赖。少年时代的悲观失望是最裂人心肺的，在那个时候，人的记忆里只有欲望而不存在什么悠久的记忆，还没有接触别人的生活；虽然我们这些旁观者并不以之为严重的问题，就像我们想当然地认为幻想已经缓解了这个盲目的受苦人的痛苦。
麦琪穿棕色的上衣，红着眼圈，把浓密的头发梳到了后面，她的眼光从父亲的床上移到了屋子里忧郁暗淡的墙壁上。这间屋子是她小天地的中心，在这里她热切地渴望美丽而愉悦的事物；渴望学问、知识，她侧耳倾听那一去不返的梦幻般的音乐；她盲目地渴求一件东西贯穿所有神秘生活的奇妙印象，并注入她的灵魂。
外界和内心产生这样强烈的对比，难怪要产生痛苦的矛盾和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