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衰败8 (2)
“是的,爸爸,”汤姆看到他那惊诧不已的目光就说,“在您完全康复之前,您不必再把心思放在生意上。目前磨坊、地和债务,一切都已经解决了。”
“那么,解决了些什么呢?”他父亲愤怒了。
“请您不要太为这些事难过,老爷,”路克说,“要是您能够的话,每个人的钱你都会还清的。我对汤姆少爷就是这么说的——我说只要你能够的话,您一定会还清每一个人的钱的。”
忠厚的路克像一个做了一辈子佣人并且能吃苦耐劳的人一样,觉得人的命运生来就已经被安排妥当了,这种认识让他觉得主人的败落着实是一场悲剧。他慢慢觉得,他有责任劝慰这一家不幸的人;他拒绝汤姆从孩子们的存款中提出五十镑偿还借他的债,就对汤姆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上面几句话,这些话就在他嘴边,不吐不快。可是让他吃惊的是主人最痛苦的正是这几句话。
“把每个人的钱都还清,”他脸涨得通红,眼睛炯炯发亮,非常激动,“啊,你说什么——难道我已经破产了不成?”
“哦,爸爸,亲爱的爸爸!”麦琪说,她认为事实完全是这两个可怕的字眼可以代表的,“别太难过,我们都深爱着您——您的孩子永远深爱着您,汤姆会还清这些钱;他说等他长大了,他会偿还每一笔债务的。”
她发觉父亲开始发抖,几分钟后,他又开口了,连声音都在颤抖:
“是啊,我的女儿,但我不可能再重来一次了啊。”
“可是,爸爸,您也许能看到我们还清债务的那一天。”汤姆努力地说出来。
“是啊,我的孩子,”塔利弗先生慢慢地摇着头说,“可是打破了的花瓶永远不可能还原成原先的模样。还钱的将是你而不是我了。”接着他抬起头来看着他,“你刚刚十六岁——对你来说这意味着艰苦的奋斗——但这不能怪你的父亲,那么多无赖我来不及一一应付。我让你接受了良好的教育,那可以帮助你有个好的开始。”
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哽住了他想说的最后几个字。他的瘫痪复发时,脸上常常先发红,所以这两个孩子看到他的脸又红了起来,心里十分担心,现在红晕已经褪尽,他脸上苍白而且发抖的样子仍残留在他的脸庞上。汤姆一声不响,他还努力克制自己不让自己走开。他父亲沉默了一两分钟,心情不再游移不定了。
“这么说,你们卖掉了我所有的东西?”他稍稍冷静了一点说,好像他只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切都被卖掉了,爸爸,但磨坊和地仍旧下落不明,”汤姆说,急着要预防他把问题牵涉到威根姆是买主这件事上来。
“爸爸,楼下的房间都是空荡荡的,你看见了千万不要惊讶,”麦琪说,“不过,您的椅子和写字台被留下来了。”
“我们下楼吧——路克,扶着我——我想瞧瞧。”塔利弗先生说,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路克。
“是,老爷,”路克伸出自己的胳膊让主人抓稳了,说,“等您目睹了一切之后,您心里或许会放得开一些,您会习惯这一切的。我的妈妈每次谈到她的气喘病时总会这么说——她说她现在已经和她的气喘病朋友握手言和了,虽然复发的时候她拼命想把它赶走。”
麦琪头一个跑下去,她去看看凄凉的客厅是不是被布置得一丝不苟,客厅里的炉火在无一丝暖意的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惨淡无光,好像也是穷困的一部分。她把她爸爸的椅子转过来推到桌子边,让他进来时方便些,然后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心怦怦乱跳,等他走进客厅来第一次四下里看看。汤姆在他前面走着,端着他的搁腿凳,在壁炉前麦琪身边站定。在两个年轻人心里,汤姆感到最纯粹得痛苦;因为麦琪异常敏感,她觉得悲哀可以让她学会去包容更多的爱,还可以赐予她热情的天性以休息的机会。真正的男孩不会拥有这种感觉。他宁可杀掉尼米亚的狮子,或者做出一连串的英勇事迹,也不愿意因为无法对付那些无比凶恶的事情而永远把自己当作是一个可怜的人。
塔利弗一进门便停了下来,靠在路克的身上。他看看四周,空空如也,在他的眼里,到处都是他失去的东西——他日常生活中伴侣的影子。随着他的知觉的好转,他的功能也好像恢复了。
“唉!”他一边走向他的椅子,一边慢慢地说,“他们卖光了我所有的东西,他们卖光了我所有的东西……”
接着他放下拐杖坐了下来,在路克走出去的时候,他又环顾了一下四周。
“他们留下了本《圣经》,”他说,“每一件事都在上面有记录——我出生的时间,结婚的日子。汤姆,帮我取过来。”
这本四开本的《圣经》被放到他面前,打开的那一页是扉页,他一行行缓慢地在这些字上移动着目光。这时候,塔利弗太太走了进来,她看见已到了楼下的丈夫,而且在他面前放着那本《圣经》,她惊呆了,站在那边一声不响。
“啊,”他看着手指指的地方说,“我母亲的姓名是玛格丽特?比顿,四十七岁时突然去世,她家族的人都是短命。我们是她的孩子——格里蒂和我都是——不久也将入土为安了。”
他好像停留在他妹妹去世和结婚的记录上,好像这些记录让他又想到了什么。接着他猛地抬起头看着汤姆,用严厉而且惊异的口气说:
“你们不会去找摩斯讨我借给他的钱吧!”
“没有,爸爸,”汤姆说,“借据已经被火烧掉了。”
塔利弗又把目光转到书页上,接着说:
“啊,伊丽莎白?多德森,我跟她结婚已有十八年了。”
“到圣母报喜节那天就满十八年了,”塔利弗太太走到他身边,看着那一页说。
她丈夫看着她的脸,亲切而温和。
“可怜的贝西,”他说,“那时你是一个人见人爱的漂亮姑娘——每个见过你的人都是这么说的——我一直认为你保养得不错,但是你现在看上去却老得厉害。你不要责怪我,我是一心一意想好好对你的——这是我们早就有过约定的,无论是贫是富……”
“可是我从没想到事情竟会糟糕到这种地步,”可怜的塔利弗太太说,脸上露出了最近才有的古怪的、可怖的神情。“我那可怜的爸爸把我嫁给你——我怎么会料到,一下子就沦落到这步田地——”
“啊,妈妈,”麦琪说,“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不,我知道你不想让你可怜的妈妈讲话——我一辈子都是这样。你爸爸从来不听我的话,即使我央告、恳求都无济于事,哪怕我跪下来也没用的。”
“贝西,不要这么说,”塔利弗先生说,在开始受到羞辱的时候,他感到妻子的谴责很有理,于是他的自尊心也就暂时被压了下去,“要是还有办法能补偿你,我绝对不会说个‘不’字。”
“那么我们就一直待在这儿,我还能和我的姐姐们在一起。我一直是你的好妻子,从一个周末到另一个周末,从没和你斗过气——他们都这么说——他们说原本什么事都没有,没想你竟那么反对威根姆。”
“妈妈,”汤姆严厉地说,“现在不是谈这些事的时候。”
“让她说吧,”塔利弗先生说,“贝西,你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吧。”
“嘿,现在磨坊和地都归威根姆所有了,他把一切都抓在手里,他说你还可以待在这儿。他的话真是再公道也没有了,他还说你仍可以照料生意,每个星期拿三十个先令,还会有一匹马让你骑到市场上去,既是这样,你还反对他有什么用呢?再说,我们住到哪儿去呢?我们只好住到村子里的小房子里去——我和我的孩子沦落到了这地步,全都因为你死命要和人家作对,非要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为止。”
塔利弗先生倒下去靠在椅背上,打着冷颤。
“贝西,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他低声说,“是我让你变穷了,这个世界不是我所能应付的——我什么都完了,只是个破产的人,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
“爸爸,”汤姆说,“我不赞同妈妈和姨父们的意见,我认为您不该屈服,在威根姆手下做事。我现在每星期可以挣一个英镑,等您身体好了,可以找别的事做。”
“别说了,汤姆,别再说了,我今天已经听够了——贝西,吻我一下,让我俩不要再彼此怨恨,我们永远不会再年轻了——这个世界真不是我所能应付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