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九
涅赫柳多夫由勤务兵护送,又来到被几盏发红光的路灯微微照亮的黑暗的院子里。
“到哪里去?”路上遇到的一个押解兵向护送涅赫柳多夫的勤务兵问道。
“去单独的牢房,第五号。”
“这里过不去,上了锁。要穿过那个门廊。”
“上锁干什么?”
“班长锁上的,他到村子里去了。”
“那么,您往这边走。”
士兵领着涅赫柳多夫到另一个门廊,沿木板小路来到另一个入口。在这里,可以听到院子里人们说话的嗡嗡声和走动声,像一个准备分群的上好的蜂房,可是等到涅赫柳多夫走过去,打开门,这嗡嗡声更加强烈,变成了相互吵嚷、辱骂、嘲笑的声音了。可以听到镣铐的哗啦响声,散发着那种熟悉的浓重的粪便和焦油的臭味。
这两种印象——嗡嗡的说话声掺杂着锁链的响声,还有这可怕的气味,对涅赫柳多夫来说,经常汇合成某种精神上呕吐的痛苦感觉,又转变为生活上的恶心。这两种印象混杂在一起,彼此得到加强。
现在涅赫柳多夫走进这个小旅站的门厅,这里放着一个臭气熏人的大木桶,即所谓的“牢房马桶”,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个坐在这个木桶上的女人。她的对面是一个男人,剃光的头上歪戴着薄饼状的帽子。他们在交谈什么。男犯人看见涅赫柳多夫,一只眼挤了挤,说:
“连沙皇也整不住尿。”
那女人把长袍的底襟放下来,低下了头。
过了门厅是一条走廊,走廊两边是打开的牢房门。第一个是家庭牢房,接着是单身犯人的大牢房,过道的一头儿是两个小牢房,这是专为政治犯准备的。旅站的这个住处限定住一百五十人,却住进去四百五十人,拥挤得很,犯人在牢房里住不下,就住在走廊里。一些人坐在或躺在地板上,另一些人则带着空茶壶或装满开水的茶壶走过去,又走回来。这其中就有塔拉斯。他追上涅赫柳多夫,亲热地跟他打招呼。塔拉斯鼻子上和眼睛下面有几处青紫肿块,那善良的面孔变得很难看。
“你这是怎么啦?”涅赫柳多夫问。
“出了点事。”塔拉斯笑着说。
“他们总是打架。”押解兵鄙夷地说。
“为了娘儿们,”走在他们后面的一个犯人加了一句,“跟瞎眼的费季卡打架。”
“费多西娅怎么样?”涅赫柳多夫问。
“没什么,她挺好,瞧,我是给她送开水沏茶的。”塔拉斯说完,走进了家庭牢房。
涅赫柳多夫朝门里瞧了一眼。整个牢房里,板床上和板床下边全是女人和男人。牢房里弥漫着晾干的湿衣服散发的水蒸汽,还有无休止的人的喊叫声。下一个门是单身犯人牢房的门。这个牢房更挤,甚至在门口、走廊里都是乱哄哄的一堆犯人,他们穿着湿衣服,在分什么东西,或者解决什么问题。押解兵向涅赫柳多夫解释说,这是犯人的班长根据纸牌做成的凭据,从伙食费里向去监狱里秘密设赌的人结算欠款或输掉的钱。一些站得近的犯人看见了军士和一位老爷,便不吭声了,不怀好意地瞅着这两个过路的人。在分钱的人当中,涅赫柳多夫发现了他认识的苦役犯人费多罗夫,他总是带着一个可怜兮兮的小伙子,这小伙子白白的皮肤,眉毛拧起,面孔好像有点浮肿,另外还看见一个满脸麻子、烂鼻子的令人讨厌的流浪汉,这个人是出了名的,因为他有一次在大森林里逃跑,似乎是打死了一个同伴,吃了他的肉。流浪汉站在走廊里,肩膀上披着潮湿的大衣,带着讥笑,傲慢地瞧着涅赫柳多夫,不给他让路。涅赫柳多夫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尽管这种景象涅赫柳多夫已司空见惯,尽管在这连续三个月当中,他在极其不同的情况下经常看到这四百个刑事犯:在大热天,在他们拖着镣铐的双脚掀起的尘土中,在路上的休息点,以及暖和天气时在旅站的院子里,在他们之间发生公开淫乱的可怕场面的时候,当他来到他们当中,每一次都像现在这样觉得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的时候,他都产生一种痛苦的羞愧感和意识到自己对他们犯罪的内疚。对他来说最痛苦的是,在这种羞愧和负疚感中还掺杂着更加难以遏止的厌恶和恐惧的感觉。他知道,在他们所处的情况下,他们不可能不是现在的样子,然而他终究无法消除自己对他们的厌恶。
“他们倒挺好,这些吃闲饭的!”涅赫柳多夫走到政治犯的牢房门口,听见有人这样说,“这些魔鬼,他们有什么事,大概肚子不痛!”一个沙哑的声音说,接着又加了一句有失体面的骂人的话。
传来一阵不友善的讥讽的哈哈大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