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十一
读完了起诉书，庭长和法官们商量了一阵之后，转身面向卡尔京金，那脸上的表情显然是在说，现在我们一定会用最缜密的方式弄清楚全部案情的。
“农民西蒙？卡尔京金。”他向左方歪斜着身子说。
西蒙？卡尔京金站起来，立正站直，稍稍向前探出身子，面颊上的筋肉不停地抽动着，并不出声。
“您被控告在一八八七年一月十七日伙同叶夫菲米娅？博奇科娃和叶卡捷琳娜？马斯洛娃从商人斯梅利科夫的手提箱里窃取了属于他的钱财，然后，您拿来砒霜，授意叶卡捷琳娜？马斯洛娃放在酒里，将此毒药让商人斯梅利科夫服下，因而导致斯梅利科夫死亡。您承认自己有罪吗？”他说着身子朝右边歪过来。
“这不可能，因为我们的工作是伺候客人……”
“这些您以后再说。你承认自己有罪吗？”
“不承认，老爷。我只是……”
“以后再说。您承认自己有罪吗？”庭长心平气和然而强硬地重复了一遍。
“我不可能做这种事，因为……”
又是法警急忙走到西蒙？卡尔京金跟前，用悲伤的低语阻止了他。
庭长脸上露出一种这件事现在已经做完的表情，把拿文件的那个臂肘转到另一个地方，向叶夫菲米娅？博奇科娃转过身来。
“叶夫菲米娅？博奇科娃，您被控告于一八八七年一月十七日在‘玛夫里塔尼亚’旅馆，伙同西蒙？卡尔京金和叶卡捷琳娜？马斯洛娃从斯梅利科夫的手提箱里偷窃了他的钱和一枚戒指，并将所窃的财物彼此分赃，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给商人斯梅利科夫服了毒药，致使他中毒身亡。您承认自己有罪吗？”
“我什么罪也没有，”被告大胆而强硬地说，“我连客房都没有进去……而这个下贱女人进去过，这种事就是她干的。”
“这话您以后再说。”庭长再次那么温和而坚定地说，“您不承认自己有罪吗？”
“我没有拿别人的钱，也没有给人灌酒，我没有去过客房。如果我去过，我会把她赶出来的。”
“您不承认自己有罪吗？”
“决不承认。”
“很好。”
“叶卡捷琳娜？马斯洛娃，”庭长转身面向第三个被告，开始说，“您被控告，您携带商人斯梅利科夫手提箱的钥匙从妓院来到‘玛夫里塔尼亚’旅馆的房间，从这只箱子里偷了钱和戒指，”他像背书似的说着，同时把耳朵凑到左边的法官面前，这个法官说，从提供的物证清单看，还缺少一个酒瓶，“从这只箱子里偷了钱和戒指，”庭长重复一遍，“分赃之后，又和商人斯梅利科夫一起来到‘玛夫里塔尼亚’旅馆，您让斯梅利科夫喝了毒酒，他因而中毒身亡。您承认自己有罪吗？”
“我没有什么罪，”她很快说道，“开头我这样说，现在还是这样说，我没拿，没拿，没拿，我什么也没拿，戒指是他自己给我的……”
“您不承认自己的罪行是偷窃二千五百卢布吗？”庭长说道。
“我说过，除了四十卢布之外，我什么也没拿。”
“那么，您承认自己的罪行是在商人斯梅利科夫的酒里下了药粉吗？”
“这个我承认。就像他们告诉我的，我以为这是安眠药，服下去不会出什么事。我不想也不愿害人。当着上帝的面说，我不愿害人。”她说。
“这么说来，您不承认有偷窃商人斯梅利科夫的钱财和戒指的罪行，”庭长说道，“可是您承认给他服了药粉，是吧？”
“这么说，我承认，不过我以为那是安眠药。我让他服只是为了让他睡觉——我不愿，也没想过要害人。”
“很好，”庭长说，显然，他对于取得的成果是满意的，“那么，请说说事情的经过，”他说，说完，把身子靠向椅背，双手放在桌上，“请说说事情的全部经过。只要诚实供认，您就会减轻自己的困难处境。”
马斯洛娃仍然盯着庭长，沉默不语。
“请说说事情的经过。”
“事情的经过？”马斯洛娃突然很快地开口说，“我来到旅馆，被带进他所在的房间，他已经醉得很厉害，”她带着一种特殊的恐怖神情，瞪大眼睛说出那个他字，“我想走开，他不放。”
她沉默了，仿佛突然断了线索，想起另外的事。
“后来怎么样？”
“什么后来？后来我在那里呆了一会儿，就回家了。”
这时，副检察官将一只臂肘不自然地撑在桌上，半欠起身子。
“您想提问吗？”庭长说。得到副检察官的肯定回答之后，便对他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他把自己的提问权转给了副检察官。
“我想提一个问题：被告以前是否与西蒙？卡尔京金认识？”副检察官说道，眼睛并不看马斯洛娃。
提问之后，他紧闭双唇，皱起眉头。
庭长重复了一遍问题。马斯洛娃惊恐地盯着副检察官。
“西蒙吗？认识。”她说。
“现在我想知道，被告和卡尔京金是什么样的交往。他们是否经常见面？”
“什么交往？他邀我去陪客人，不是什么交往。”马斯洛娃答道，不安的目光从副检察官转到庭长身上，又转回来。
“我想知道，为什么卡尔京金单单邀请马斯洛娃陪客人，而不找别的姑娘。”副检察官眯起眼睛，带着轻浮、刻薄又狡黠的笑容说道。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马斯洛娃答道，她惊恐地向四面环顾，目光瞬时间停在了涅赫柳多夫身上，“他想邀谁就邀谁。”
“难道她认出来了？”涅赫柳多夫恐慌地想，觉得血液涌到脸上来了。可是，马斯洛娃没有从众人当中认出他来，而是立即扭过脸去，带着惶恐的神情盯着副检察官。
“这么说来，被告否认她和卡尔京金有某种亲密关系了？很好。我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于是，检察官立即让臂肘离开斜面写字台，开始记录什么。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记，不过是用钢笔描描自己笔记里的字母罢了，他看到过，检察官们和律师们都是这样做：他们在机敏的提问之后，都在自己的发言稿里做一种仿佛可以骇倒对方的旁注。
庭长没有立即转向被告，因为这时他正在问那个戴眼镜的法官，是否赞成提出事先已经准备好、并记录下来的问题。
“后来怎么样？”庭长继续问。
“我回家了，”马斯洛娃接着说，这时她已是更加大胆地瞧着庭长一个人了，“把钱交给老板娘，就躺下睡了。刚睡着，我们那里的姑娘别尔塔就把我叫醒了。‘去吧，你的商人又来了。’我不想去，可是老鸨一定叫我去。在那里他，”她又带着明显的恐惧说出这个他字，“他总是给我们的姑娘灌酒，后来他还想派人去买酒，可是钱花光了。老板娘信不过他，他这才派我到他的房间去。还说钱在哪里，取多少。我就乘车去了。”
这时候庭长和左边的法官低声说了几句话，他没有听见马斯洛娃的话，但是为了表示他全都听见了，便重复了一遍她说过的话。
“您就乘车去了。那么，后来怎么样？”他说。
“我乘车去了，全都按他的吩咐做了：到了房间里，——我不是一个人到房间去的，叫了西蒙？米哈伊洛维奇和她一块儿去的。”她指着博奇科娃说。
“她撒谎，我压根儿没进去过……”博奇科娃开口说，可是有人制止了她。
“当着他们的面我取出四张红票子（面值为十卢布的俄国钞票。）”马斯洛娃皱着眉头，也不瞧博奇科娃，继续说。
“那么，在取四十卢布的时候，被告是否看见里面有多少钱？”副检察官又问。
副检察官刚一转身面向马斯洛娃，她便身子一哆嗦，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感觉到他对她不怀好意。
“我没有数过，看见都是一百卢布一张的票子。”
“被告看见了一百卢布一张的票子，——我没有要问的了。”
“那么，怎么样，把钱带回来了？”庭长看着表继续问道。
“带回来了。”
“那么，后来呢？”庭长问。
“后来，他又把我带回去了。”马斯洛娃说。
“那么，您是怎样用酒让他服下药粉的？”庭长问。
“怎样服下？把药粉撒在酒里，就给他服下了。”
“您为什么让他服药？”
她没有回答，困难地深深喘了口气。
“他总不放我走，”她停了一会儿，又说，“我被他弄得疲惫不堪。我到走廊里，对西蒙？米哈伊洛维奇说：‘但愿他能放了我，我累了。’西蒙？米哈伊洛维奇却说：‘我们也讨厌他，我们想给他点安眠药吃，他睡着了你就走。’我说：‘那好。’我以为这不是有害的药。他给了我一个小纸包。我走进房间，他在隔栅后面躺着，不久便要我给他倒白兰地。我从桌上拿了一瓶上等白兰地，倒了两杯，我自己一杯，给他一杯，在他那一杯里撒了药粉，递给他。我要是知道那是毒药，我是不会给他喝的。”
“那么，那只戒指您是怎么得到的？”
“戒指是他自己送给我的。”
“他什么时候送给您的？”
“当时我和他乘车来到房间里，我想走，他朝我的脑袋打了一下，把梳子打断了。我发火了，想走开。他从手上摘下戒指给了我，让我不要走。”她说。
这时，副检察官又欠起身，仍然带着那种故作天真的模样请求让他提几个问题，得到允许之后，他把托在绣花领口上的脑袋一歪，问道：
“我想了解一下，被告在商人斯梅利科夫房间里呆了多久。”
马斯洛娃又是一阵恐惧，她惴惴不安地把目光从副检察官转向庭长，急忙说：
“我记不得有多长时间。”
“被告是否记得，从商人斯梅利科夫的房间出来之后，她到旅馆的什么地方去过吗？”
马斯洛娃想了一会儿。
“到旁边一个空房间去过。”她说。
“您到那里去干什么？”副检察官对此颇感兴趣，转过身来直接对她说。
“去整理一下，等马车来。”
“卡尔京金是否也在被告住的这个房间里？”
“他也来过。”
“他来干什么？”
“商人又要了一瓶上等白兰地酒，我们一块儿喝了。”
“是一块儿喝了。很好。”
“被告是否和西蒙谈过话，谈了什么？”
马斯洛娃突然紧皱眉头，脸涨得通红，很快地说：
“谈了什么？我什么也没说。所有情况我全谈了，别的什么也不知道。您想拿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我没有罪。”
“我没有别的问题了。”副检察官对庭长说，说完，耸了耸肩，很快地把被告供认她和西蒙到过空房间的事实记到自己的发言提纲里。
一阵沉默。
“您还有没有要说的？”
“我都说了。”她叹了口气说，说完，坐了下来。
此后，庭长在一张纸上记下了什么，听过左边的法官对他低声讲话之后，宣布休庭十分钟，于是他匆匆站起来，走出大厅。庭长和左边那个高个子、蓄着大胡子、有一双和善的大眼睛的法官刚才所谈的是，这位法官觉得胃里略有不适，自己想去做按摩，喝点药水。他把这个意见告诉了庭长，于是庭长根据他的请求宣布休庭。
紧跟法官们之后，陪审员、律师、见证人相继站起来，他们意识到已部分完成一件大事，满心愉快，来回走动着。
涅赫柳多夫来到陪审员议事室，在窗户旁边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