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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第三章十九

院子里天空有了星星。涅赫柳多夫沿着冻硬的有些地方还有泥泞的道路回到客店里,敲了几下黑乎乎的窗户,一个宽肩膀的工人光着脚出来给他开门,把他让到门厅里。门厅右面一间堆放杂物的小屋里传出马车夫响亮的打鼾声。在门外的院子里,可以听到许多马匹嚼食燕麦的响声。左面一个门通向一间干净的内室。这间内室里散发着苦艾和汗臭的气味,从隔板后面传来不知什么人健壮的肺部均匀的时停时歇的打鼾声,圣像前点着一盏带红玻璃罩的小灯。涅赫柳多夫脱了衣服,在漆布包面的沙发上铺了一条方格毛毯,放上自己的皮枕头,躺了下来,这时脑海里回想着他今天的所见所闻。在涅赫柳多夫所见到的事情中,他觉得最可怕是那个躺在便桶流出的尿液当中、把头枕在犯人腿上睡觉的男孩儿。

尽管今天晚上跟西蒙松和卡秋莎谈话出乎意料又事关重大,他却没有多考虑这件事:他跟这件事的关系太复杂,同时又不明确,因此他不愿去想它。可是在他的记忆里,印象鲜明的却是那些不幸犯人的情景,他们在龌龊的空气里喘息,躺在臭烘烘的从便桶流出的尿液里,特别是那个模样天真的孩子,睡在一个苦役犯的腿上,这情景一直没有从他的脑海里消逝。

听说在很远的地方,一部分人折磨另一部分人,使他们干出各种堕落的行为,受到外人的屈辱和苦难,而在三个月内,却不停地看到这种堕落的行为,看到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蹂躏,这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涅赫柳多夫亲身体验过这些。在这连续的三个月期间,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既然我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事,我是不是疯子?或者那些制造出我看见的事件的人才是疯子?”可是,人们(这种人很多)制造了令人如此震惊和恐惧的事件,却非常镇定地相信这不仅是需要的,而且相信他们干的是非常重要而且有益的事——这就很难认为所有这些人都是疯子;然而也不能承认自己发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思维是清楚的,因此他经常处于困惑不解的状态中。

对于在这连续三个月内所看见的事物,涅赫柳多夫是这样想的:借助于法院和行政机关从所有的自由人当中抓走了那些最神经质、最激烈、最爱冲动、最有才华和强有力的,与其他相比并不算狡猾和谨慎的人,而这些人对社会来说无论如何并不比另外一些仍然自由的人更有罪或更危险。第一,他们被关在监狱里,在旅站,服苦役,经年累月过着闲散生活,衣食有保障,但是远离大自然、家庭和劳动,就是说,处在人类自然生活和精神生活条件之外,这是第一点。第二,在这些机构里,这些人受到各种不必要的屈辱,——戴镣铐,剃阴阳头,穿侮辱人的衣服,就是说,剥夺了多少人过善良生活的必要动力,——关注人们的意愿,羞耻心,人的尊严意识。

第三,他们经常为性命担忧(就不用说中暑,遭受水淹和火灾等特殊情况了),由于在监禁的地方经常发生传染病,体力疲惫,并遭到殴打,这些人经常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即使最善良的有道德的人处在这种环境里也会出于自卫心理干出一些残忍到可怕程度的行为,而且会原谅别人干这些事情。第四,这些人被强行和一些在生活中(特别是在这些机构里)被腐蚀的人、色鬼、凶手和恶棍打交道,这些堕落分子犹如酵母掺到面团里,对所有尚未通过平常方式完全堕落的人起着催化作用。第五,最后,所有受此影响的人,通过最有说服力的方式,特别是各种强加于他们身上的不人道的行为,通过虐待儿童、妇女、老人,殴打,用树条或鞭子抽打,对抓获活着和死去逃犯的人发放奖金,拆散夫妻,有夫之妇和有妇之夫私通,枪杀,绞死等等——通过这些最有说服力的方法弄明白了,任何一种暴力,残酷行为,兽行,在对政府有利的时候,不仅不被政府禁止,反而能获得批准,因而,这些行为对于那些处在不自由和贫困境地的人来说,就更是可以容许的了。

所有这些仿佛是故意构想出来的制度,用以制造在其他条件下无法做到的强化到极点的腐败和恶习,为的是以后在最大的范围内在全体人民中间扩散这些强化到极限的腐败和恶习。“恰好仿佛是提出了一项任务,就是用最妥善的办法让更多的人走向堕落。”涅赫柳多夫留心观察了监狱和旅途中发生的事情,心里这样想。每年有成千上万的人被引向极端的腐败,当他们彻底腐败的时候,便让他们获得自由,为的是让他们把在监狱里学到的腐败行为传播到全体人民中间去。

在秋明、叶卡捷琳堡、托木斯克的监狱里,在各个旅站,涅赫柳多夫看到,似乎,社会为自己提出的这个目标已成功地达到了。那些朴实的普通人,原来具有俄国社会的、农民的、基督教的道德要求,现在放弃了这些概念,接受一些新的、监狱里的概念,这主要是对个人的各种侮辱和施暴,以致杀人,只要有利可图都是允许的。在监狱里生活过的人,通过亲身经历认识到,按照他们的遭遇来判断,所有那些由教堂的教士和道德的导师宣扬的尊敬人和同情人的道德准则,在现实生活里是被弃之不用的,因此他们不必去遵守这些准则。涅赫柳多夫在所有他熟悉的犯人身上也看到了这一点:在费道罗夫身上,在马卡尔身上,甚至在塔拉斯身上都能看到。马卡尔在各个旅站过了两个月之后,他的议论也变得不道德了,这让涅赫柳多夫感到惊讶。涅赫柳多夫在路上听说,有些流浪汉逃到森林里,劝说同伴们和他们一块儿逃跑,后来把同伴杀死,吃他们的肉。他看到一个活着的人,被指控犯这种罪,并且自己供认不讳。最可怕的是,这种吃人的事件不是只有一次,而是经常反复出现的。

像在这些机构里那样,只有经过特殊的恶习教化,一个俄罗斯人才能沦落到流浪汉们所达到的那种状况,这些流浪汉已预见到尼采的最新学说,认为一切都是可能,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被禁止,起初把这一学说在犯人中间传播,后来扩大到人民中间。

对所有正在发生的事做出的惟一解释,像在书本里写的那样,就是为了制止犯罪,为了震慑,为了改造和惩治犯人。然而在现实生活里,这个也好,那个也好,第三项也好,第四项也好,都不见起到类似的作用。不但不能制止犯罪,反而扩大了犯罪,不但没有起到震慑作用,反而鼓励了犯罪,其中有许多犯人,像流浪汉,就是自愿进监狱的。不但没有改造犯人,反而有步骤地把所有恶习传播了出去。至于惩治手段的需要,不仅没有因为实行政府惩罚而有所减少,反而在人民当中原来无此需要的地方,也培养出了这种需要。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涅赫柳多夫问自己,但又找不到答案。

最让他感到震惊的是,这些都不是偶然发生的,也不是因为误解,不是一次,而是经常这样,几百年延续下来都是这样,区别仅仅在于,先前这种做法是割掉鼻子,割掉耳朵,后来是给犯人脸上烙印、拴铁杆子,如今是戴手铐,用火车、轮船转送犯人而不是用大车。一些供职的官员告诉他,令他感到气愤的事之所以发生,是因为监禁和流放地点设备不完善,在新式监狱建起来之后,这些都可以得到改正,这种说法不能令涅赫柳多夫感到满意,因为他觉得,使他气愤的并不是由于囚禁地点的设备完善还是不怎么完善。他在书中读到过塔尔德推荐的完善监狱的情况,那里有电铃,使用电刑,可是经过改善的暴力更加让他感到气愤。

涅赫柳多夫感到愤慨的主要是,在法院和政府各部门,有些人得到从人民身上搜刮来的大量薪俸,却是因为他们在同一种官员、带有同样动机所写的书本里查找根据,把那些破坏他们所定的法规的行为归结到一些条文之下,再根据这些条文把那些破坏者发配到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地方,在那里,在残忍粗暴的监狱长、看守、押解人员的完全控制之下,这些人成千上万地在精神上和肉体上被摧残致死。

涅赫柳多夫亲自了解到监狱和旅站的情况之后,看到了在犯人中间得以传播的那些恶习:如酗酒,赌博,残忍以及所有囚犯干出来的可怕的罪行,乃至吃人的行为,都不是偶然发生的,也不像愚钝的学者为袒护政府所解释的那样,是什么退化、犯罪型、畸形的现象,而是关于一些人可以惩治另一些人的这种难以理喻的错误所带来的不可避免的后果。涅赫柳多夫看到,吃人的现象不仅仅开始于原始森林,而是在政府各部门、委员会和司局里开始的,只不过在原始森林里完成了而已。例如,他的姐夫以及所有的审判人员和官员们,从警察局长到大臣们,丝毫不关心他们挂在嘴边的所谓正义和人民的福利,而他们所需要的只有卢布,这是由于他们做了一切产生腐败和苦难的事而支付给他们的。这是十分明显的。

“那么,难道这些仅仅是由于误会造成的吗?怎样做才能保证所有这些官员不去干他们正在干的事,同时又能领到薪俸,甚至得到奖金呢?”涅赫柳多夫想。想到这里,已经鸡叫第二遍了,尽管只要他的身体动弹一下,跳蚤就像喷泉似的在他身边跳动,他还是沉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