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二十三 (2)
彼得?格拉西莫维奇说话时很冲动。他的冲动引得首席陪审员发火,因此他特别顽固地坚持自己相反的意见,而彼得?格拉西莫维奇却说得非常肯定,以致多数人都赞成他的意见,认定马斯洛娃没有参与偷窃钱财和戒指,而戒指是送给她的。当议论到她参与投毒害人时,激烈地为她辩护的商人说,应当认定她是无罪的,因为她没有理由要去毒害他。首席陪审员却说,不能认定她无罪,因为她本人招认给斯梅利科夫吃了药粉。
“她给斯梅利科夫吃过,可是她以为那是鸦片。”
“用鸦片就能害人性命。”喜欢打岔的上校说,他趁此机会讲起他内弟的妻子服鸦片中毒的事,如果不是医生离得近并及时采取措施,她也就死了。上校讲得那么动人,自信,又极富尊严,以致谁也没有勇气打断他的话。只有受这个事例感染的店员,为了讲讲自己的经历,才决心打断他的话。
“有些人习惯了服用鸦片,”他开口说,“可以服用四十滴:我有一个亲戚……”
然而上校容不得别人打断自己的话,继续讲鸦片对于他内弟的妻子发生的后果。
“先生们,已经四点多钟了。”一个陪审员说。
“那么,怎么办呢,先生们,”首席陪审员说话了,“我们认定她有罪,但无意抢劫,没有盗窃财产。这样行不行?”
彼得?格拉西莫维奇对于自己的胜利感到满意,表示赞成。
“可是,应该从宽处理。”商人补充说。
大家都表示同意。只有劳动组合成员坚持说:“不,她没有犯罪。”
“结果就是这样,”首席陪审员解释说,“无意抢劫,没有偷窃财物,所以她也就没有犯罪。”
“就这么办,还应该从宽处理——就是说,把遗留下来的、最后的问题都解决了。”商人快活地说。
大家疲惫不堪,被争论弄得晕头转向,谁也没有想起在答案上加一句:(是的,但是没有害人性命的意图。)
涅赫柳多夫非常激动,他也没有察觉这一点。答案就这样记录下来,送到了法庭。
拉伯雷曾写过,一个办案的律师引证各种各样的法律之后,念了二十页毫无意义的拉丁文条例,最后建议法官们投骰子,看抛出的点子是双数还是单数。如果是双数原告有理,如果是单数被告有理。
这里的情况也是这样。这个裁决之所以被通过,不是因为大家都表示同意,而首先是因为,法庭主持人虽然把自己的总结发言讲得很久,这一次却漏掉了他通常要交代的话,这就是陪审员们回答问题时可以说“是的,她有罪,但是没有害人性命的意图”。其次,是因为上校讲他内弟妻子的故事讲得太长而且乏味。第三,是因为涅赫柳多夫非常激动,没有发现漏掉了关于没有害人性命的意图这样一个附加意见,以为“无意抢劫”一句话就可以免除判罪。第四,是因为彼得?格拉西莫维奇当时不在议事室,首席陪审员重读那些问题和答案时他正好出去了。然而主要的,是因为大家疲倦了,都想快点解脱出来,因而同意那个能够快一点把事情了结的裁决。
陪审员们摇了摇铃,刺刀上枪站在门旁的宪兵把刺刀收进刀鞘,站到一旁去了。法官们就坐,陪审员们一个接一个走出来。
首席陪审员神情庄严地拿着一张单子,走到庭长面前,把单子交给他。庭长看过那张单子,显然是感到惊讶,他把双手一摊,就转身去和副手们商量。让庭长感到吃惊的是,陪审员们附带说明了第一条意见“无意抢劫”,但是没有附加说明第二条意见“没有害人性命的意图”。按照陪审员的裁决,结果只能是,马斯洛娃没有偷窃,没有抢劫,与此同时,没有任何明显目的却把人毒死了。
“您瞧,他们送来了多么荒唐的回答,”他对左边一位法官说,“要知道,这就是送她去服苦役,而她又没有罪。”
“嗯,怎么会没有罪!”那个严厉的法官说。
“简直是没有犯罪。依我的看法,这种情况应引用八百一十八条。(第八百一十八条规定,法庭如果发现裁决不公,可以取消陪审员的裁决。)”
“您以为如何?”庭长转身对那个和善的法官说。
和善的法官没有立即回答,也看了一眼他面前那份公文的号码,把数字加在一起,没能用三除尽。他是在占卜,如果能除尽他就赞成,不过,虽然未能除尽,他因为心善,还是同意了。
“我也以为,应该这样。”他说。
“您呢?”庭长转过身来对那位生气的法官说。
“决不同意,”他毅然回答,“报纸上都在说,陪审员为罪犯开脱,如果法庭也开脱罪犯,那么报纸又会怎么说呢。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
庭长看了看表。
“很可惜,不过,有什么办法呢。”他把答案交给了首席陪审员宣读。
全体起立,首席陪审员挪动着双脚,咳嗽一声,念完了问题和答案。所有的法庭工作人员——书记官、律师,甚至副检察官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被告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显然不明白答案的意义。大家又坐下来,庭长问副检察官,他认为应对被告处以什么样的惩罚。
副检察官对于在马斯洛娃方面突然取得的成功而感到高兴,并把这次成功归于自己的雄辩才能,他查了查文件,欠起身来,说道:
“我以为应依据一千四百五十二条和一千三百五十三条第四款惩处西蒙?卡尔京金,依据一千六百五十九条惩处叶夫菲米娅?博奇科娃,依据一千四百五十四条惩处叶卡捷琳娜?马斯洛娃。”
所有这些惩罚都是所能判处的最严厉的惩罚。
“暂时休庭,准备做出判决。”庭长站起来说。
大家跟着他站起来,怀着做成一件大好事的轻松愉快的心情开始走来走去。
“老兄,要知道我们弄错了,丢人!”彼得?格拉西莫维奇走到涅赫柳多夫面前说,这时首席陪审员正和涅赫柳多夫说什么话,“要知道,我们把她送去服苦役了。”
“您说什么?”涅赫柳多夫嚷道,这一次他根本没有察觉这位教师那种令人不快的随便态度。
“可不是,”他说,“我们没有在答案里加上:‘她有罪,但是没有害人性命的意图’。刚才书记官对我说,副检察官要判处她十五年苦役。”
“是的,是这样裁定的。”首席陪审员说。
彼得?格拉西莫维奇开始争辩说,这自然意味着,既然她没有拿钱,她也就不可能有害人性命的意图。”
“要知道,在走出来之前,我把答案念了一遍,”首席陪审员辩解说,“没有任何人表示反对。”
“那时候我从议事室出来了,”彼得?格拉西莫维奇说,“可是,您怎么能漏掉呢?”
“我根本没有想到。”涅赫柳多夫说。
“瞧,您没想到。”
“这是可以纠正的。”涅赫柳多夫说。
“唉,不行,现在定局了。”
涅赫柳多夫看了一眼被告们。他们这些已经决定了命运的人,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士兵前面,栅栏后面。马斯洛娃不知为什么事在微笑。在涅赫柳多夫心里有一种不良的感情在活动。在此以前他预见到她会被无罪释放,留在城里,他自己犹豫不决,不知如何对待她,因为和她保持关系是困难的。苦役和西伯利亚就一下子打消了对她保持任何关系的可能性:那只没有打死的鸟不会再在猎物袋里翻腾,也不会让人想起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