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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一章四十三

马斯洛娃回头看了看,抬起头来,挺起胸脯,带着那种涅赫柳多夫熟悉的依顺的表情向铁丝网走来,她从两个女犯人中间挤出来,用惊异的疑问的目光注视着涅赫柳多夫,没有认出他来。

不过,从他的衣着她认出这是一位阔人,就微微一笑。

“您是找我吗?”她问道,同时把自己那张微笑的长着斜视眼眼的面庞贴在铁丝网上。

“我想见见……”涅赫柳多夫不知怎么说才好,是称“您”,还是“你”,随之决定称“您”。他说话的声音并不比平时高,“我想见见您……我……”

“你不要对我支支吾吾的,”他身边那个衣衫褴褛的人嚷道,“你拿了还是没拿?”

“跟你说吧,他快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另一面有人嚷道。

马斯洛娃听不清涅赫柳多夫说什么,然而他说话时的面部表情突然让她想起了他。但是她不相信自己,不过,微笑从脸上消逝了,额头痛苦地皱了起来。

“听不见您说的话。”她眯起眼睛嚷道,额头上的皱纹越来越多。

“我来……”

“是的,我在做应该做的事,我忏悔!”涅赫柳多夫心里想。他刚刚想到这里,眼泪就涌到了眼眶,又流到喉咙里,他用手指抓住铁丝网,说不出话来,极力忍住,免得哭出声来。

“我说,你为什么去管不该管的闲事……”有人从另一面嚷道。

“你要相信上帝,我真的不知道!”另一面有个女犯喊着。

马斯洛娃见他心情激动,才认出他来。

“好像,我没有认出来!”她喊道,并不看他,她那张突然涨得通红的脸变得更加阴沉了。

“我来是为了请求您宽恕的!”他大声喊道,声调平直,像背书似的。

他喊完这句话,觉得害羞,四下里望了望。然而立刻又想到,如果他觉得害羞,就更好,因为他应当承受这种羞愧。于是他接着大声喊:

“宽恕我吧,我非常对不起……”他又喊。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用那对斜视的眼睛盯着他。

他说不下去了,便离开铁丝网,极力按捺住冲击胸腔的哭号。

那个指点涅赫柳多夫到女犯探监室的副狱长显然对他产生了兴趣,也来到这个探监室,他见涅赫柳多夫没有在铁丝网近旁,就问他为什么不和他要见的人说话。涅赫柳多夫擤了擤鼻涕,打起精神,极力做出镇定的样子,答道:

“隔着铁丝网没法说话,什么也听不见。”

副狱长考虑了一下。

“这样吧,可以把她暂时带到这边来。”

“玛丽亚?卡尔洛夫娜!”他转身对一个女看守说,“请把马斯洛娃带出来。”

过了一分钟,马斯洛娃从侧门走出来。她迈着轻柔的步子走到涅赫柳多夫面前,停下来,皱着眉头,瞧了他一眼。像前天那样,黑色的头发,鬈曲着垂下来,那张不健康的浮肿而苍白的脸亲切可人,非常镇定,一对亮闪闪的黑色的斜视眼睛在浮肿的眼皮下面显得特别明亮。

“可以在这里谈话。”副狱长说,然后离开了。

涅赫柳多夫向放在墙边的一个凳子走过去。

马斯洛娃带着疑问的目光瞧瞧副狱长,随后,仿佛感到惊讶似地耸耸肩膀,跟着涅赫柳多夫向凳子走去,理了理裙子,坐在他身边。

“我知道,您难以宽恕我。”涅赫柳多夫开口说,然而又停了下来,觉得眼泪有碍讲话,“如果过去的事已经不可能纠正,那么,我现在就做我能做的一切事情。请问……”

“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她问道,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用自己那对斜视的眼睛看着他,又好像没看他。

“我的上帝!帮助我吧,教导我应该怎么做!”涅赫柳多夫瞧着她那已经变了样的、如今十分难看的面孔对自己说。

“前天审判您的时候,”他说,“我是陪审员,您没有认出我吗?”

“没有,没有认出。我没有工夫去认人。再说,我也没有瞧。”她说。

“不是有个孩子吗?”他问道,觉得自己的脸涨得很红。

“谢天谢地,当时就死了!”她转过目光不看他,简短而凶狠地回答。

“怎么,为什么?”

“我自己生病,差点死去。”她说,连眼睛也不抬。

“两个姑姑怎么让您走了?”

“谁肯用一个带孩子的女仆呢?一发现就赶走了。何必再说这些——我什么都不记得,都忘记了。那件事都了结啦。”

“不,没有了结。我不能就这样丢下不管。即便是现在我也想赎回我的罪过。”

“没有什么好赎回的。过去的就是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她说,出乎他的意料,她突然瞧了他一眼,令人不快地、诱人地、可怜惜惜地笑了笑。

马斯洛娃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能见到他,特别是现在,在这里,因此,在最初的一分钟,他的出现让她大为惊讶,也迫使她回忆起她从来没有回忆过的事。在最初的一分钟,她模模糊糊地想起那个感情和思想的新奇美妙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一个爱过她、也被她所爱的非常可爱的青年为她开创的。后来又想起跟随这美妙的幸福而来的,由他产生出来的那种不可理解的残忍以及一连串的屈辱和苦难。她曾经感到痛苦,可是她没有能力理解这些事,她现在要做的和以往做的一样:使自己摆脱这些回忆,并且极力用堕落生活的特殊迷雾把它遮盖起来,她现在正是这样做的。在最初的一分钟,她把现在坐在她面前的人和那个她曾经爱过的青年联系在一起了,可是后来她看出这是非常痛苦的,就不再把他和那个青年相联系了。如今这个衣着整洁、养尊处优、胡子喷了香水的老爷对她来说已不是那个她爱过的涅赫柳多夫了,而不过是这样一种人:他们需要时就享用一下像她这样的人;而像她这样的人也应当为自己的利益而尽可能地利用他们。因此她才对他露出诱人的一笑。她沉默了一会儿,心里在想能够利用他做什么。

“那件事都了结啦,”她说,“现在我被判刑去做苦役。”

当她说出这个可怕的字眼时,她的双唇哆嗦起来。

“我知道,我相信您是无罪的。”涅赫柳多夫说。

“当然我没有罪。难道我是贼,或者强盗?我们这里都说,一切全靠律师,”她接着说,“都说,得上诉。不过,据说,很费钱……”

“是的,一定,”涅赫柳多夫说,“我已经找过律师了。”

“不要舍不得钱,找个好点儿的!”她说。

“我尽力去做。”

接着是一阵沉默。

她又那样笑了笑。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向您……要点钱,不多……十个卢布,多了也用不着。”她突然说。

“好,好!”涅赫柳多夫不好意思地说,伸手去取钱包。

她很快瞧了一眼在牢房里来回走动的副狱长。

“他在时不要给,他走过去再给,不然他们会拿走的。”

副狱长刚刚转过身去,涅赫柳多夫就掏出钱包,可是还没来得及把十卢布的票子递过去,副狱长又朝他转过脸来。他把票子握在手里。

“莫非这是个僵死的女人。”他想,瞧着这张曾经是可爱的,现在却成了令人讨厌的浮肿的脸,还有一对斜视的黑眼睛闪烁着存心不良的目光,一直盯着副狱长和他那只握着票子的手。他一时有点动摇了。

昨天夜里说过话的那个诱惑者又在涅赫柳多夫心里开口说话了,像往常一样,极力引导他不去考虑应当做什么,而是考虑,他的行动结果会如何,怎样才有利。

“你拿这个女人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个声音说,“你只能是把石头拴在自己脖子上,这石头会把你坠死,并妨碍你成为对别人有益的人。把手头的钱都给她,跟她告别,永远了结此事,不好吗?”他不自由主地想。

可是他立即觉得,现在,就是眼前,他的心里正在发生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觉得,他的内心生活此刻仿佛放在了摇摆不定的天平上,稍一用力就会向这一边或另一边倾斜。于是他用了力,召唤那个他昨天在自己心里感觉到的上帝,上帝立即对他做了回应。他决定立即把一切都对她讲出来。

“卡秋莎!我来找你请求宽恕,可是你不回答我,你是否宽恕了我,将来是否会宽恕我?”他说,突然改变用“你” 来称呼她。

她没有听他讲话,时而瞧瞧他的手,时而瞧瞧副狱长。当副狱长转过身去的时候,她很快把手伸向他,拿了那张票子,塞在腰带里。

“您说的真是奇怪!”她说,他觉得她轻蔑地笑了笑。

涅赫柳多夫感觉到,她内心有一种公然敌视他的东西,这东西维护着她现在这个样子,而且阻止他触及她的心灵。

然而,真是怪事,这不仅没有使他退却,反而以一种更大的特别的新的力量吸引他去接近她。他觉得他应当从精神上唤醒她,觉得这是非常困难的,然而这件事的困难本身却对他具有吸引力。他感受到现在对她有一种过去对她,对别的任何人从未有过的感情,在这种感情里没有任何个人的因素:他不想从她身上得到任何东西,只是希望她不再是现在这个样子,希望她能惊醒过来,成为从前那样的她。

“卡秋莎,你为什么这样说?要知道,我了解你,我记得你在帕诺沃的样子……”

“何必提那些旧事?”她干巴巴地说。

“我提起这些是为了改正、赎回我的罪过,卡秋莎。”他开口说,本想说他要和她结婚,可是他遇到了她的目光,在这目光里他看到一种可怕的、粗鲁的、厌恶人的东西,就没有说出口。

这时,探监的人开始走出去了。副狱长来到涅赫柳多夫面前,说探监时间结束了。马斯洛娃站起来,顺从地等着把她带回去。

“再见,我还有很多话要跟您说,您看,现在不可能了,”涅赫柳多夫说着,伸过手去,“我还要来。”

“好像,您都说完了……”

她把手伸过去,但是没有握他的手。

“不,我要想办法在一个可以交谈的地方再和您见面,到时候,我会说出应当对您讲的很重要的事。”涅赫柳多夫说。

“那好,您就来吧。”她说着,用那种她想博得男人欢心时用的笑容笑了笑。

“对我来说,您比姐妹还亲近。”涅赫柳多夫说。

“真是奇怪!”她又说了一遍,摇摇头,到铁丝网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