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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二章十

这次回来,城市让涅赫柳多夫感到特别怪异而且新奇。晚上,路灯点着之后,他从车站回到自己的住宅。所有的房间都散发出樟脑气味,而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和科尔涅伊两个人都觉得疲惫不堪,满腹怨恨,甚至为收拾东西而争吵起来,而使用这些东西,看来,仅仅在于把它们挂起来,晒晒干,再收藏起来。涅赫柳多夫的房间没有人住,可是也没有收拾完,由于几个大箱子碍事,走进房间去是困难的,因而涅赫柳多夫的到来,显然妨碍了由于某种奇怪的隋性要在这个住宅进行的工作。这种工作涅赫柳多夫也曾参与过,所以这一切,在他见到农村的贫困留下深刻印象之后,分明显得荒唐而让他感到不快,于是,他决定第二天搬到旅馆去住,好让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按她的意思去收拾那些东西,等他姐姐来了,再由她去处理这所房子里的一切东西。

涅赫柳多夫一大早从家里出来,在离监狱不远的地方随便找了一家十分简陋、有点肮脏的公寓,订了两个房间,并吩咐把他在家里挑好的东西运过来,随后就去找律师了。

院里冷嗖嗖的。下过雨之后,春天里常见的那种冷天气来临了。天气寒冷,风吹得刺骨,涅赫柳多夫穿一件薄大衣冻得发抖,他加快步子急走,极力想暖和一下身子。

他头脑里想到的全是农村的人:女人、孩子、老人,以及现在似乎是第一次见到的贫穷和苦难,特别是那个不住微笑的面容苍老的婴儿,搓弄着两条细腿——他不由自主地把他们和城里的情况相比较。走过肉铺、鱼店和服装店时,他不禁为之惊讶,他仿佛头一次看到这些:这么多衣着整洁、肥肥胖胖的店铺老板,满脸酒足饭饱的样子,在农村,这样的人一个都没有。这些人显然坚信,他们在努力欺骗那些不识他们货色的人,这并不是干无聊的闲事,而是做非常有益的工作。那些屁股肥大,背上钉着钮扣的车夫,头戴滚丝边制帽的看门人,头发卷曲、系着围裙的女人,特别是后脑勺剃光、伸开腿坐在自己轻便马车里,用轻蔑淫欲的目光瞧着过路人的车夫,他们都露出这般酒足饭饱的模样,在所有这些人当中,他现在不由自主地看出来,这就是那些失去土地的乡下人,他们正是由于失去土地才被驱赶到城里来的。

这些人当中,有的人善于利用城里的条件,也开始变成像老爷那样的人,对自己的地位感到高兴,另外一些人在城里处于比农村更糟的环境里,变得更加可怜。涅赫柳多夫觉得这种可怜的人就是他在一个地下室的窗口看见的正在工作的鞋匠。那些瘦弱的、面色苍白的头发零乱的洗衣女工也是这么可怜的人。她们裸露出细瘦的手在窗口熨衣服,从那里冒出一股股带着肥皂味的蒸汽。涅赫柳多夫碰到两个系围裙、赤脚穿破鞋的油漆女工,从头到脚沾满了油漆,她们也是这样的人。她们把袖子挽到臂肘,露出晒黑的青筋暴露的瘦胳臂,提着油漆桶,嘴里不停地骂,面孔是疲惫的、气愤的。拉货车的车夫也是这样的脸色,他们在车上被颠得摇摇晃晃,满身尘土,面孔发黑。一些衣服褴褛、面容浮肿的男人和女人,带着孩子站在街角乞讨,他们也是这样的人。涅赫柳多夫路过一家小酒铺,从打开的窗户看见几张面孔也是这样的。在一些肮脏的、摆满酒瓶和茶具的小桌旁,坐着几个满头大汗、脸色通红、神情呆滞的人,他们嚷叫着,扯着嗓子唱歌,在小桌中间,穿白衣服的茶房摇晃着身子跑来跑去。一个人坐在窗口,抬起眉毛,努着嘴唇往前面瞧,仿佛在极力回忆什么事。

“他们为什么聚集在这里?”涅赫柳多夫心想,不由地吸进到处散发的新油漆的难闻气味,还有凉风吹到他这里的尘埃。

在一条街上,一队戴着铁罩的货车赶到他身边,铁罩在不平的道路上颠得哗啦直响,震得他的耳朵和脑袋发痛。他加快步子超过这个车队,突然在铁罩的震响中他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止住脚步,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辆轻便四轮马车,里面坐着一个军人,留着两端翘起的涂了香蜡的唇髭,容光焕发,对他挥手致意,微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

“涅赫柳多夫!是你吗?”

涅赫柳多夫最初的感觉是高兴。

“啊,申鲍克!”他愉快地说,不过他马上明白了,这根本没有什么可高兴的。

这就是曾经到过他姑姑家的那个申鲍克。涅赫柳多夫很久没有跟他见过面,只是听说,他从团队出来调到骑兵团,尽管背了一身债,不知何故总是凭着某些手段混迹在富人圈里。他那满足、快活的样子就证实了这一点。

“遇到了你,可真好!不然,城里没有一个熟人了。哎,老兄,你可是见老了。”他说道,说完,下了马车,舒展一下肩膀。“我只凭你走路的样子就认出你来了。怎么样,咱们一起吃午饭吧?你们这里哪家饭馆菜肴好?”

“我不知道,我也许来不及。”涅赫柳多夫答道,心想他怎么能摆脱这个朋友又不至于伤害他,“你到这里干什么?”他问。

“有事,老兄,是监护方面的事。我做监护人了。管理萨马诺夫家的事情。你知道,他是个财主。他犯精神痴呆病。可是他拥有五万四千亩土地,”他带着特别骄傲的神情说,仿佛他本人购买了这么多土地似的,“家业被弄得一塌糊涂,所有土地都租给了农民。他们却分文不付,光欠债就有八万多卢布。我在一年之内就扭转了局面,监护收入增加了百分之七十。怎么样?”他不无骄傲地问。

涅赫柳多夫想起来,他听说,这个申鲍克因为挥霍了自己全部家产,欠下了无法偿还的债务,才通过某种特殊关系当上了一个荡尽自己家业的老财主的财产监护人,现在他是靠这种监护过日子。

“怎么才能摆脱他又不至于伤害他呢?”涅赫柳多夫心想,瞧着他容光焕发的胖乎乎的脸和涂香蜡的唇髭,听着他亲热、和善的唠叨,说什么哪家饭馆菜肴好,夸耀他在监护方面有办法。

“那么,咱们到哪里吃午饭?”

“可是,我没有工夫。”涅赫柳多夫瞧着表说。

“是这样,今天晚上有赛马。你去吗?”

“不,我不能去。”

“你来吧。我已经没有自己的马了。不过,我赌格里申的马。你记得吗?他有一匹好马。你就来吧,咱们一块儿吃晚饭。”

“晚饭我也不能去吃。”涅赫柳多夫微笑着说。

“嘿,这是怎么啦?你现在到哪里去?如果你乐意,我用车送你去。”

“我去找一个律师。他住在附近拐弯的地方。”涅赫柳多夫说。

“那么,你是在忙监狱的事吧?你成了监狱的说客了。科尔恰金家的人对我说,”申鲍克笑着说起来,“他们已经走了。这是怎么回事?告诉我。”

“是,是,这都是真的,”涅赫柳多夫说,“在大街上怎么能讲这些!”

“是啊,是啊,你一向是个怪人。那么,你去看赛马吗?”

“不去了,我不能去,也不想去。请你别生气。”

“瞧你,怎么能生气!你住在哪里?”他问道,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眼睛直定定的,眉毛拧起来。他显然想回忆什么事,涅赫柳多夫在他脸上看到一种完全发呆的表情,就像在小饭馆窗口引起他惊奇的那个扬眉毛、努嘴唇的人。

“天气真冷!是吧?”

“对,对,”

“我买的东西在你那里吗?”他转身对车夫说。

“好,那么再见吧,遇见你非常非常高兴。”申鲍克紧握涅赫柳多夫的手说,说完,跳上那辆四轮马车,把一只戴白色鹿皮手套的大手在容光焕发的脸前面晃动着,露出雪白的牙齿,他通常那样微笑着。

“难道我从前就是这个样子?”涅赫柳多夫继续向律师家走去,心想,“是的,虽然我不完全是那样,但是很希望那样,而且想那样过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