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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第二章十五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是位退休的大臣,而且是信念非常坚定的人。

自青年时代起,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的信念就是:像鸟儿天生要吃虫,全身长着羽毛和绒毛在天空飞翔那样,他天生要吃由高薪厨师烹制的珍贵佳肴,穿最舒适最贵重的衣服,乘坐最舒服最快捷的马车出行,因而这一切都应当为他准备妥当。除此之外,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认为,他从国库获得的各种钱财越多,获得的勋章以至钻石奖章越多,他跟男女皇室成员见面和交谈的机会越多,那就越好。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认为,与这些主要的信条相比,其他的就微不足道,也没有意思了。其他的东西可以是这样的,也可以是完全相反的。四十年来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凭着这一信念去彼得堡生活和行动,过了四十个年头,他才升到大臣的职位。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借以达到这一官位的主要品质在于:第一,他善于领会公文和法规的含意,能够写出虽然不顺畅但容易看懂的公文,没有拼写方面的错误;第二,仪表极为体面,凡是需要的地方,他不仅可以表现得高傲,而且会显得高不可攀,需要的话,他也可以卑躬屈膝到肉麻和无耻的地步;第三,无论在个人道德方面,还是在国务活动方面,他没有任何总的原则或标准,因此,如果需要,他可以同意一切意见,也可以一概不同意。不过,他这样做的时候,总是努力摆出一种风度,以免露出明显的自我矛盾,至于他的行为本身是否合乎道德,这些行为对于俄罗斯帝国或者全世界是否有极大的好处还是极大的危害,他是完全无所谓的。

当他做了大臣的时候,不仅所有依附于他的人(很多人依附于他)和与他接近的人,而且所有局外人和他本人都相信,他是非常聪明的国务活动家。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他没有什么建树,没有什么表现,根据生存竞争的法则,也是像他这样的学会了写公文和理解公文、仪表堂堂而且无原则的官吏们就排挤他。他不得不退休,这时大家才明白,他不但不是特别聪明的、思想深刻的人,而且是目光短浅的、学识浅薄的人,虽然他是非常自信的人,但他的见解未必能达到最庸俗、保守的报纸所发表的社论的水平。看来,他和另外那些把他排挤出来的学识浅薄,自以为是的官吏们没有什么不同,他本人明白这一点,可是这丝毫没有动摇他的信念,认为他每年都应得到大量的公款,得到新的饰品来装饰自己华丽的服装。他这种信念非常强烈,以致谁也不敢在这方面拒绝他,于是他每年都能得到数万卢布,部分是作为养老金,部分是作为他在最高国家机关的成员资格以及在各种会议、委员会充当主席所得到的酬劳,除此之外,还有他高度重视的、每年得到的新的权力,这就是把新的丝绦缝在自己的肩上或者长裤上,把新的绶带和珐琅星戴在礼服上。正因为如此,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便有了广泛的交往。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听涅赫柳多夫讲话,就像他过去听事务主管汇报工作一样,听完之后说,他为他写两封信——一封是写给上诉管理局的参政员沃尔夫的。

“关于他,大家有不同的说法,可是dans tous les cas cest un homme très comme il faut。(法语:无论如何这是个非常正派的人。)”他说,“他欠我的人情,他会尽力去办的。”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的另一封信是写给上诉委员会的一位有影响的人物的。涅赫柳多夫把费多西娅?毕柳科娃的案子一告诉他,就让他非常感兴趣。当涅赫柳多夫告诉他,自己想给皇后写信的时候,他说,这个案子确实很感动人,如有机会他也可以在那里提一提。但是他不能肯定。“上诉的事就按常规进行吧”。他想。如果有机会,如果他被叫去参加星期四的petit comité(法语:非正式的小型会议。),他也许会谈的。

涅赫柳多夫拿到伯爵的两封信和姨妈给玛丽叶特的信之后,立即到这三个地方去了。

他先去玛丽叶特家。当她还是一个并不富裕的官僚家庭的小姑娘的时候,他就认识她,知道她嫁给了一个善于钻营的人,关于这个人他听到一些不好的议论,主要的是听说他对待政治犯残酷无情,折磨他们成了他的社会职责,于是涅赫柳多夫也像往常一样,感到心情非常沉重,因为,为了帮助受压迫的人,他却要站在压迫者一边,似乎要承认他们的活动是合法的,这样才能去求他们,要求他们对哪怕是几个人物稍微放松一下他们那通常的,也许他们自己并未察觉的残酷。

在这种场合,他常常感到内心矛盾,对自己不满,摇摆不定:是去求情还是不去求情,不过,通常还是下决心去求情。要知道,问题在于,他在这个玛丽叶特和她丈夫那里会觉得别扭、羞愧、不愉快,可是,也许会让那个不幸的,在孤寂的牢房里受折磨的女人获得释放,让她和她的亲人都不再受苦。此外,他还觉得,在这些人当中求情,处于这种局面是一种虚伪,因为,他已不认为这些人是自己人,而他们却把他当成自己的人,他在这个社会圈子里感到他又进入了以前习惯了的轨道,不由自主地被这个圈子里流行的那种轻浮的不道德的作风所控制。在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姨妈家里他对此已有所体会。今天早晨和她谈到最严肃的问题时,她已经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话了。

久违的彼得堡一般说来对他仍然产生那种肉体受刺激和精神被麻痹的印象,一切都是那么干净,舒适,设备完善,主要的是——人们在精神上无所要求,生活也就显得特别轻松。

一个漂亮、整洁、很有礼貌的马车夫拉着他沿着漂亮的被冲洗得清洁的马路,从一些漂亮的有礼貌和干净的警察身边走过,又经过一些漂亮、干净的房子,来到了玛丽叶特一所河边的房子前面。

大门口有一辆马车套着两匹戴眼罩的英国马还有一个很像英国人的车夫,他络腮胡子占了一半脸颊,身穿号衣,手持鞭子,神气十足地坐在驭者座上。

看门人身穿非常整洁的制服,打开了去前厅的门,那里站着一个跟班的仆役,身穿更加干净的号衣,上面镶着丝绦,蓄着一把梳得颇为神气的络腮胡子,还有一个值班的勤务员,穿一身干净的新军服,佩戴一把军刀。

“将军不待客。将军夫人也不待客。他们两位就要出行了。”

涅赫柳多夫把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的信递过去,掏出名片,走到一张放着访客记事本的小桌前面,开始写:很遗憾,未能晤面。这时仆役向楼梯口走过去,看门人走到大门外边,喊道:“赶车来!”勤务员挺直身子,双手垂直,一动不动,用两只眼睛目送从楼上快步走下的身材不高但长得苗条的夫人,这步态却和她那庄重的气派有些不相称。

玛丽叶特头戴一顶插了羽毛的大帽子,身上穿着连衣裙,披一件黑斗篷,手上戴着黑手套,脸上蒙着面纱。

她看见涅赫柳多夫便掀起面纱,露出一张非常俊美的脸,一对闪亮的眼睛,她用疑问的目光瞧了他一眼。

“啊,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公爵!”她用快活的悦耳的声音说着,“我认出来了……”

“怎么,您甚至还记得我的名字?”

“怎么不记得,当初我和妹妹都爱上了您,”她用法语说,“您可是大变样了。唉,真是遗憾,我要出门。不过,咱们一块回去吧。”她说着,犹豫不决地停了下来。

她看了一眼挂钟。

“不,不行。我要到卡绍斯卡娅家参加祭祷。她伤心透了。”

“这个卡绍斯卡娅是什么人?”

“难道您没有听说?……她儿子在决斗中被打死了。是跟波津决斗。惟一的儿子。母亲是那么伤心。”

“对,我听说了。”

“不,我还是去的好,请您明天或者今天晚上来。”她说完,迈开轻松的快步,向大厅走去。

“今天晚上我不能来,”他回答,并和她一块儿走到门廊。“我有一件事找您。”他说,这时,他看见套车的栗色马向门廊走过来。

“什么事?”

“这里有一封姨妈的信,”涅赫柳多夫说着,递给她一个印着大花字的狭长信封,“您看吧,都写在上面了。”

“我知道,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以为,我在各种事情上都能对丈夫施加影响。其实她想错了。我无能为力,也不想参与其事。不过,当然喽,对于伯爵夫人和您来说,我打算破一次例。究竟是什么事?”她说着,用一只戴黑手套的小手徒劳地摸索着衣袋。

“一个姑娘关在要塞里,可是她有病,而且与案子没有关系。”

“她姓什么?”

“舒斯托娃。里季娅?舒斯托娃。信里写着的。”

“嗯,那好,我试试看。”她说着,轻快地坐进那辆座位上蒙着软皮毛的四轮马车里,挡泥板上的油漆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她撑起一把阳伞。仆役坐在驭者座上,打了手势要车夫赶车。马车起动了,这时她却用阳伞碰了一下车夫的背部,于是那匹皮毛很薄的漂亮的英国母马被衔铁勒住,缩回漂亮的头,踢蹬着两条细腿,停了下来。

“您要来,可是,请不要只为自己的事。”她说,说完,笑了笑,她非常清楚这微笑的效力,然后,她好像表演完了,放下幕布似的,把面纱拉下来。“好吧,咱们走吧。”她用伞碰了一下车夫。

涅赫柳多夫举起帽子致意。那两匹纯种的栗色母马,打着响鼻,蹄子踏在马路上发出嘟嘟的响声,轻便马车很快驶出去了,只是走在一些地方,那些新的轮胎在不平的路上轻轻弹跳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