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黑奴拍卖站 (2)
“另外,埃米琳,如果从明天开始,我们就无法再相见的话,你千万不要忘了自己从前受过的教育和夫人对你的教导,《圣经》和赞美诗要一直带在身旁。假如你对上帝忠诚,那么他也会对你忠诚的。”
这苦命的女人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心里那份沮丧之情就不必说了;因为她深知明天一到,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他肯出钱,就可以将她女儿的灵魂和肉体统统占有过去。到了那时,孩子又能如何忠实于上帝呢?她把女儿搂在怀里,心里暗自思索着;此时,也多希望女儿的容貌没有这样标致、没有这样俊美。每当她想起自己以前受到过的圣洁的教育以及自己比其它黑奴好得多的命运时,比里的绞痛就会加剧。然而,除了向上帝祷告以外,她已经无能为力了。在这两间干净、体面的黑奴牢房里,像她这样的祈祷已有不少为上帝所知了。上帝会始终记住这些祷告的。将来终有一天这一定会得到证实的,因为《圣经》上是这样写的:“风凡使这信我的一个闰子跌倒的,倒不如把大磨拴在这人的颈项口,沉在深海里。”
窗外的月光柔和、静谧、庄严,铁栏杆的影子一排排地落在地板上那些正在睡眠的人身上。这时母女俩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同一支凄凉而感情奔放的挽歌,这是一首黑奴们在葬礼中经常唱的赞美诗:
(啊,哭泣的玛丽在哪里?
啊,哭泣的玛丽在哪里?
平安抵达了幸福之邦。
她已离去升了天国;
她已离去升了天国;
平安抵达了幸福之邦。)
母女二人的嗓音中充满了忧郁与柔和的味道,曲调的旋律仿佛向人们表达她们厌恶尘世和向往天国的情感。歌声中带着悲惨的意味,在黑暗的牢房中四处回荡。
(“啊,保罗和塞拉斯在哪里?
“啊,保罗和塞拉斯在哪里?
平安抵达了幸福之邦。
他们已离去升了天国;
平安抵达了幸福之邦。)
悲惨的人啊,唱吧!时光匆匆,一到天时,等待你们的将是生离死别!
然而,天色此时已渐渐地亮起来了,人们都已经纷纷起床。满脸喜气的大老板斯凯格思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因为他正在为那一大批即将送出去拍卖的货做着准备。他敏捷地摧促每个要梳洗打扮,并且告诉大家要面带微笑,作出高兴的样子。最后大家站成一个圈儿,因为老板在他们去交易所之前,要作一次最后的检阅。斯凯格思先生头戴棕榈帽,嘴叼雪茄烟,逐一看过一遍后,给他的这批货作了一番最后的整理。
“这是怎么了?”他走到苏珊和爱弥琳面前时问道。“你的鬈发去了哪儿?”
那姑娘难为情地向她母亲看了一眼,她母亲马上回答:
“昨晚是我让她把头发梳得整齐些,不要那么一团一团地蓬着:这样看上去更端庄一些。”
“讨厌!”那黑奴贩子大声说。然后他马上转过头对那姑娘说,“立刻去把头发卷起来,越漂亮越好!”他用手里的藤条啪地抽了一下之后又说,“记住,赶快回来,听到了吗?”
“你去帮忙,”他又对母亲说;“卷了头发差不多可以多卖一百块钱!”
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里,站着许多来自不同国家的人,他们在大理石地板上走来走去。大厅的四周设置几个小讲坛或是拍卖站,这是为演说人或拍卖人准备的。大厅两旁的讲坛被两位才气横溢的先生占据着;他们正在用夹杂着法语的英语步步紧逼着那些对商品感兴趣的买家们。另一端的讲坛空无一人,一群黑奴围在周围,等待着拍卖的开始。汤姆和阿道尔夫等几个圣克莱家的仆人也在那儿。这些黑奴的周围也有许多看客,他们中有的有意购买,有的只是看看而已。他们不停地用手拨弄、检查着那些货品,还不时地加上几句评语,那神态仿佛是骑师们在评论一匹马的好坏似的。
“嘿,阿道尔夫!多日不见了。”有一位衣着时髦的年轻人正在用眼镜仔细打量阿道尔夫,另外一位有钱人模样的年轻人边拍着那人的肩头,边问道。
“噢,我身边缺一个跑腿儿的人,一听说圣克莱尔家有些黑奴要拍卖,我就打算来看一看他这个——”
“我才不稀罕圣克莱尔家的人呢!一个个恃宠生骄,放肆得不得了!”另一个说。
“这个不要紧!”前者说道。“假如被我买走,过不了多久他们的那副德行就会消失,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个主人可不同于圣?克莱尔先生那么好说话。其实,我倒是想买下这小子的。他那副样子满招人喜欢的。”
“供养他这么个人非得弄得你山穷水尽不可,等着瞧吧!他的架子可不小。”
“是的,但这家伙会知道的,想在我名下摆架子,那是不可能的。只要把他送到鞭笞站去几次,狠狠地煞一煞他的威风就行了!到时我不信他还会如此这般!哼,他改邪归正是迟早的事情,你等着瞧吧!我决定买下他。”
汤姆始终不发一言地审视着这些人的面孔,因为他也正在寻找一个称心的买主。先生,假如你是这之中的一员的话,相信你也会同汤姆一样发现能让你看中的主顾是如此之不少。各式各样的人的面孔不停地在汤姆眼前晃动——有粗野、肥硕的大块头,有絮絮叨叨、骨瘦如柴的矮个子,也有长脸、瘦高的精明鬼,还有各种各样长得像橡树桩的、平淡无奇的人。他们在自己同类的交易场中就像挑选一根柴禾一样毫无顾忌,或是一下扔进火炉里,或是捡到篮子里,完全是随心所欲。确实,圣·克莱尔式的人十分难寻。
拍卖就要开始了,一个短小精悍的男子突然从人丛中挤了出来。他身穿一件花格衬衫,胸口的纽扣没有系;下身穿着一条马裤——一条又旧又脏的马裤。他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好像是已盘算过了,这笔生意可以赚到一大笔钱似的,他来到那群黑奴面前,逐一仔细地看起货来。自打他从远处走过来时,汤姆的心里就不由得产生了一股厌恶与恐惧之情;他越来越走近,这种感觉也越来越强烈。他虽然身材矮小,但看上去却很结实。其实,他那颗子弹形的圆脑袋、棕褐色的粗眉毛、浅灰色的大眼睛以及那头烟黄色、乱蓬蓬的头发都已让人心生厌恶之情了。
他的大嘴巴里嚼着一大口烟叶,并不时地向外喷射着烟汁。他的手又大又黑又脏,手背上长满了毛。他的指甲又长又脏。那汉子随心所欲地挨个看货。他捏住汤姆的下巴,又扳开他的嘴来检查他的牙齿,然后又看他的肌肉,又叫他跳了几下。
“你在哪儿长大的?”他检查完了,简短地问。
“坎特克,老爷。”汤姆答道。
“说得倒挺像的!”那粗汉简洁地说。说完,就继续往前走了。他在阿道尔夫面前站了一会儿,把一口烟汁吐到他那整洁光亮的皮鞋上,轻蔑地哼了一声就走了。接着,他又停在苏珊和埃米琳面前,伸手把那姑娘拉到身边,从颈项一直摸到胸脯,又摸了摸她的胳膊,检查了一下她的牙齿,然后又把她推回她母亲身边去。她母亲的脸上写满了痛苦。
那姑娘被吓得哭了起来。
“住嘴,臭丫头,”那奴隶贩子叫道,“不许哭哭啼啼的,马上就要拍卖了。”接着拍卖就开始了。
刚才说想买阿道尔夫的那位阔少,果真以高价买下了他;接着,圣克莱尔家其余几个仆人也先后被人买走了。
“现在该轮到你了,伙计!听没听见?”拍卖人对汤姆吼道。
汤姆走上台去,提心吊胆地望了望周围的人。场内一片嘈杂。汤姆头脑一片空白,一阵喧闹过后,只听“咚”地一声,木槌敲定了。在拍卖人喊出最后那个标价后,汤姆找到了自己的主人。
有人把他推下台去,那子弹形脑袋的矮个子粗鲁地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到一边,恶狠狠地说:“站在那儿,别动,听见没有!”
汤姆觉得迷迷糊糊的,拍卖还在进行。“咚”的一声,木槌又响了一声,苏珊也找到了主人。她走下台去,停住脚步,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她女儿一眼,埃米琳向她伸出了双手。苏珊痛苦地望着她的新主人,一位和气,体面的中年人。
“啊,老爷,求你也买下我女儿吧!”
“我也很想买,只怕买不起啊!”那位绅士说,同时热切地望着那姑娘。埃米琳走上台去,惊慌害羞地向四周看着。
她苍白的面颊被痛苦灼上了红晕;她的双眼闪烁着明亮的光茫。她母亲发现她比任何时候都漂亮,不由痛苦地叹息了一声。拍卖人抓住时间,大大地吹嘘了一番。接着,人们便开始投起标来。
“我会尽力争取的!”那位绅士说,然后就去投标了。没多久,价码就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他退了下来。拍卖人越唱越起劲,可投标声却越来越少。最后,就只剩下了一位气势显赫的老绅士和那位“子弹头”相持不下。那位老先生继续叫了几回合,同时轻蔑地打量着“子弹头”;可是,“子弹头”的实力似乎比他强,竞争持续了片刻后,木槌就敲定了结局——“子弹头”完全占有了埃米琳的灵魂和肉体。
她的主人是列格雷先生,他在红河流域有着一座很大的棉花庄园。而此时,她被推到了汤姆和两个黑奴中间,而她所能做的,只有一边走一边哭。
那位善良的绅士其实心中也有所不安,但是,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要知道在大拍卖中,母女抱头痛哭的场景并不少见,而他又能做什么事呢?他只好带着他新买的黑奴,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两天后,纽约的那家信奉基督的B公司的代理律师,把货款汇给了该公司。就在那张通过肮脏的交易得来的支票的背面,千万记下那位“管帐先生”说过的那句话:“当他讨还血债时,不会忘记穷苦人的哭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