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维尔修道院是一个离卢昂八法里远的乡镇,因为从前这里有一座嘉布遣会(嘉布遣会是天主教方济各会的一支,1528年意大利人玛窦·巴西创立。嘉布遣是意大利文的音译,原意为“尖顶风帽”。)修道院,所以叫这个名字,如今修道院的遗址已不存在了。它在通往阿布维尔的大路和博韦的大路之间,利维河流经的河谷的尽头。这条小河转动三座在河口附近的水磨以后,流入安德尔河(安德尔河是塞纳河的支流。)。河里有些鳟鱼,星期天,男孩都来钓鱼玩。在布瓦西埃离开了大路,顺着平地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勒依山坡的顶上,从那里能看得见整个河谷。小河从谷地当中穿过,两边确实像是两个外貌不同的地区,左边的全是牧场,右边的全是耕地。低矮的山丘延续不断,草地在它下面延伸,在山丘后面和布雷(布雷在卢昂以东。)地区的牧场连接。而在东边,平原逐渐上升,越往上越宽阔,展开了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麦田。草地边上流过的河水,像一条白色条纹,将草地的颜色和耕地的颜色分开,田野如同一件摊开的大斗篷,斗篷的绿色丝绒衣领上镶着银色饰带。
走到天际尽头,就看见阿尔格意森林的栎树,还有圣·让坡的峭壁,峭壁从上到下有一条条宽度不一的红色长条纹,这是雨水造成的痕迹,大量含铁的泉水向远处流,流到四周地区,这些红褐色的细线于是就散布在灰色的山上。这里是诺曼底、庇卡底和法兰西岛(法兰西岛原为巴黎塞纳河中一岛,后发展为一大行政区。)三处交界的地方,居民混杂的地区,说话声音没有高低起伏,如同该地的风景没有一点特色一样,整个纳夏特地区出产的干酪就数这里的最差。此外,这里的耕作要花大本钱,因为得用许多肥料才能使这些全是沙子碎石的、松散的土地肥沃。在一八三五年以前,还没有一条通往雍维尔的大路,不过大约就在这个时期,造了一条村间要道,连接了去阿布维尔的大路和去亚眠的大路,有时候,马车车夫运货从卢昂去弗朗德勒(是法国西北部和比利时一带的地区统称。),也走这条路。但是雍维尔修道院虽然有了“新的出路”,情况并没有丝毫改变。当地人不去改进耕作方法,依旧牢牢守住牧场,不管牧场的收入多么低。懒散的乡镇,离开平原,很自然地继续向河那边扩充。
远远望去,这个小镇躺在河岸上,好像一个放牛的人在河边午睡一样。过了桥,在山坡脚下,开始了一条堤道,路旁种着小山杨(是欧洲山杨。),它一直通向当地的头几家房。这些房子都在院子当中,四周围着篱笆。院子里还有许多分散的小屋,散布在浓密的树木下面,有压榨房,大车棚,酿酒房。树枝上挂着梯子,长竿子,或者镰刀。草屋顶几乎遮住了三分之一的低矮的窗子,好像皮帽压住眼睛似的,那些粗厚的窗玻璃向外凸起。中间突出一个瓶底一样的结。几根黑色的搁栅梁,斜穿过灰泥墙,墙上有时挂着一棵瘦小的梨树。在底屋的门口都有一道转动的栅栏,防止小鸡进屋里去。小鸡常到门槛上啄食浸过苹果酒的面包屑。但是向前走,院子就越来越小,住房也越来越密,篱笆不见了,有扇窗子底下,一把扫帚柄的头上挂着一束蕨,晃动不停。那里有一家马蹄铁匠作坊,过去是一家车匠铺,门外有两三辆新的大车,把路面都占住了。再向前,从一道栅栏望进去,能看见一埠圆草坪,草坪上立着一尊爱神的塑像,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后面是一座白房子,在台阶的两头各有一只生铁花瓶。
门上有一块发光的盾形标志(法国公证人等家门上有这样的标志。),这是公证人的住宅,本地最漂亮的房子。教堂在街的另一边,广场的入口处,离这里二十步远。教堂周围是一块不大的墓地,围着一圈齐肘高的墙,里面全是坟墓。和地面相齐的旧石板,一块接一块,成了石板铺成的地面,空隙里长出的野草很自然地形成了整齐的绿色的正方形。查理十世(查理十世(1757—1836),法国国王。)在位的最后几年,这座教堂曾经重建,像新造的一样。现在木头拱顶的高处开始腐烂了,它的蓝颜色上有些地方出现了黑色的小坑,大门的上面原来放管风琴的地方,成了男人们的祭廊,有一道螺旋式楼梯,木鞋走上去它就会发出响声。强烈的阳光从相连的彩画玻璃窗透过来,斜照在靠墙的一排长凳上,有些长凳上钉了草垫,底下写着这样几个大字:“某某先生之凳”。往里走,在厅堂狭窄的地方,神工架(神工架,天主教徒向神父忏悔自己的罪过,叫“办神工”。神工架即忏悔。)和一座圣母的小塑像相对称。圣母穿了一件缎袍,头上盖着一块缀着颗颗银星的罗纱头巾,双颊染成紫红色,就像桑威奇群岛(桑威奇群岛是美国夏威夷群岛的旧称。
)的一个偶像,最后是一张复制的“圣家庭。”(画了有圣母马利亚和约瑟以及童年的耶稣。),写着“内务大臣赠”几个字,画下面的主祭坛,两面各有一对蜡烛。整个教堂就这些。祭坛的神职祷告席是冷杉木做的,一直没有油漆过。菜市场几乎占了雍维尔大广场的一半,它只是用一具二十来根柱子支住的瓦屋顶盖着罢了。镇政府在街道转角上,药房隔壁,是“照一位巴黎建筑师的图样”造的,是一种希腊神庙的风格。底层有三根爱奥尼亚式柱子(爱奥尼亚是小亚细亚两岸中部的古称,曾是古希腊工商业和文化中心之一。爱奥尼亚柱子的柱头有涡卷形装饰。),二楼是一个半圆拱腹走廊,在它尽头的门楣中心满满地画了一只高卢公鸡(高卢公鸡曾是法国国徽。),一只爪子踩着宪章(指1814年路易十八复辟后订立的宪章。),另一只爪子抓着正义女神的天平。但是最吸引人目光的是在“金狮客店”对面的奥梅先生的药房!特别是在晚上,煤油灯点亮以后,装饰店铺门面用的,红颜色和绿颜色的短颈大口瓶,将两道彩色的光远远地投在地面上,透过这两道光,可以隐约看到药剂师胳膊肘支在斜面书桌上的身影,就像在孟加拉烟火当中。
药房从上到下贴着用斜体字、圆体字、印刷体字写的说明文字:“维希矿泉水,塞尔兹矿泉水,巴莱日矿泉水(三地均为法国著名的矿泉水产地。),净化果汁糖浆,拉斯帕伊药,阿拉伯可可淀粉(由米粉、土豆粉、可可粉和糖等制成。),达尔塞片剂,勒尼奥药膏,绷带,浴盆,健康巧克力,等等。”招牌像铺子一样长,上面用金字写着:“奥梅药剂师”。在店铺的最里面,固定在柜台上的几架大天平后面,一扇玻璃门上面写着“配药室”三个字,在门的中间,在黑底子上又用金字写了“奥梅”两个字。此外,在雍维尔就没有什么可看的了。
街,唯一的一条街,有步枪射程那么长,两边有几家店铺,到大路转弯的地方就到了尽头。如果离开这条街向右转,沿着圣·让山的山脚走,很快就到了墓地。在霍乱流行期间,要扩大墓地,就推倒了一堵墙,又买下了旁边的三英亩(一英亩,旧时土地单位,在法国约合五十公亩。)地,但是在新买的这片地上几乎没有埋葬过人。坟墓像以前一样,都不断地向大门那边挤。墓地看守同时也是掘墓人和教堂执事(因此能从本堂区的死人身上得到双重好处),利用空地种了些土豆。可是,一年一年过去,他这块小小的地越来越小了。每逢出现流行病,他不知道应该为死人增多高兴,还是为坟墓增多苦恼。
“莱斯蒂布多阿,你是在吃死人肉!”终于有一天本堂神父先生对他说。这句可怕的话使得他不能不考虑考虑,他停止不干了一段时间,可是现在他又继续种他的土豆了,而且硬说它们是自然而然长出来的。从下面将要讲的那些事发生以来,雍维尔其实没有一点变化。马口铁做的三色旗一直在教堂的钟楼顶上转动,时髦服饰用品商店的两面印花棉布燕尾旗依旧迎风摆动。药房里浸在污浊的酒精里的胎儿,像一包包白色的火绒,越来越腐烂。在客店大门上面的那只古老的金狮子,给雨水淋得褪了色,仍然对过路的行人显示它的像鬈毛狗似的卷曲的毛。
包法利夫妇要到达雍维尔的那天傍晚,客店的女老板勒弗朗索瓦寡妇忙得透不过气来,她掌着平底锅烧菜,满头大汗。明天是镇上的集日,必须先切好肉,掏空小鸡的内脏,烧好汤,煮好咖啡。此外,她要给几个搭伙的人、医生夫妇和他们的女佣人准备饭。台球房里响起阵阵大笑声。一间小厅里,三个磨坊老板叫人给他们烧酒来。木柴熊熊地燃烧着,火炭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在厨房的长桌子上面,一块块生羊肉中间,堆着一摞摞盘子。有人在砧板上剁菠菜,震得那些盘子直抖动。听得见家禽饲养场里家禽的叫声,因为女佣人在追它们,要捉去宰杀。有一个人,穿了一双绿色皮拖鞋,戴了一顶有金流苏的丝绒软帽,脸上有几颗细麻子,背向着壁炉取暖,他满脸洋洋得意的神情。他像挂在他头顶上柳条笼子里的金翅鸟一样,看起来生活得挺平静。他就是药剂师。
“阿尔特米丝,”客店女老板喊道,“折一些细树枝,把玻璃瓶装满水,把烧酒送去,快一点!至少,如果让我知道应该给你等待的几位客人送上什么饭后点心就好了!天啊!那些帮搬家的人又在台球房里吵起来了。他们的大车还在大门底下停着吧?‘燕子’(“燕子”是定时来往于雍维尔和卢昂之间的公共马车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