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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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六个星期过去了,罗多尔夫一直没有来过。一天晚上,他终于出现了。开完农业促进会的第二天,他对自己说:“不要太早去,去早了是不谨慎的。”

第一个周末,他外出去打猎了。打猎回来,他想现在去已经太晚,接着他做了这样的推理:“可是,如果从头一天起她就爱上了我,那么她越是急于想再见到我,一定会更加爱我。还是继续等一等吧。”

一走进客厅,他看到爱玛的脸变得苍白,他知道自己的估计是对的。只有她一个人在。天色黑了。沿道窗玻璃上挂的小细布窗帘使暮色更浓。镀金的晴雨表上照上一道阳光,在珊瑚骨的空隙间透过照在镜子上,像火光一样。罗多尔夫站着,爱玛几乎没有回答他最初说的几句客气话。

“我呀,”他说道,“我忙着一些事,我又病了。”

“啊!”罗多尔夫在她身边的一张凳子上坐下来,说,“不!……是因为我不想再来。”

“为什么?”

“你猜不出来吗?”

他又看了看她,不过眼神显得那样粗暴,她不禁满脸通红,低下头来。他接着说:“爱玛……”

“先生!”她稍稍避开一点说。“唉!你看得很清楚,”他用忧伤的声音说,“我不想再来是有道理的,因为这个名字,这个充满我的心灵、我会不由自主喊出的名字,你却不准我叫!包法利夫人!唉,所有的人都这样叫你!……再说这不是你的姓,这是另一个人的姓!”他又重复了一遍:“另一个人的!”说着,他两手把脸捂住了。“是啊,我时时刻刻想着你!……想起你我心里难受!啊!请原谅!……我要离开你……永别了!……我要走得远远的……远得你不再听到别人提到我!……但是……今天……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把我推到你面前来的!因为人不能和天对抗,人无法抗拒天使的微笑!人会不由自主地被美丽的、迷人的、可爱的东西吸引住!”

爱玛是第一次听见别人说这样的话。她的自尊心由于这些热情的话整个懒洋洋地舒展开,她像一个在蒸汽浴室享受、消除疲劳的人。

“可是,如果我没有来,”他继续说,“如果我不能来看你,啊!至少我来看过你周围的一切。夜里,每天夜里,我从床上起来,然后一直来到这里,我对着你的房屋看,我看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屋顶,在你的窗前摇曳的花园中的树木,一盏小灯,透过窗玻璃照出来的黑暗中的微光。啊!你怎么会知道那里有一个可怜的、不幸的人,他离你是那样近,又是那样远……”

她呜咽着,向他转过身子。

“啊!你真好!”她说。

“不,我爱你,这就是一切!你不要不相信!告诉我一句话!只要一句话!”

罗多尔夫不知不觉地从凳上滑下来,滑到了地上,但是他们听见厨房里有木鞋的响声,他发现客厅的门没有关。

“但愿你能开开恩,”他站了起来,继续说下去,“使一个古怪的念头得到满足!”

这就是想看看她的房子,他想熟悉一下。包法利夫人看不出这有什么不方便,于是两个人都站起来,这时夏尔进来了。

“你好,大夫,”罗多尔夫对他说。

医生听到这个没有意料到的称呼很是高兴,他也说了许多奉承对方的话,罗多尔夫利用这个机会让自己稍稍平静了一点。

“尊夫人同我谈到她的健康……”他说。夏尔打断了他的话,他说他的确也万分焦虑,他妻子总感到气闷的病又犯了。于是罗多尔夫问他骑马活动活动是不是有好处。

“当然有!好得很,非常之好!……这是一个好主意!你应该这样做。”

她说不行,因为她没有马。罗多尔夫说他会提供一匹给她,她不肯接受,他也不坚特了。随后,为了给他的来访找一个理由,他说他的大车夫,上次放血的那个人,现在总感到头晕。

“我去看看。”包法利说。

“不用,不用,我会把他送来的。我们来,这对你更方便一点。”

“啊!那太好啦。谢谢你。”

等到只有他们夫妻两人的时候,他说:“你为什么不接受布朗热先生的建议,大家是好心好意?”

她装出赌气的样子,找了无数辩解的理由,最后说:“这样做也许很可笑。”

“哼!我才丝毫也不在乎!”夏尔踮着一只脚转了一个身,说。“健康第一!你错了!”“喂!你要我怎么骑马呀,我连骑马的服装都没有?”

“应该给你定做一套!”他回答说。一套骑马的服装使她答应下来。服装准备好了,夏尔写信给布朗热先生,说他的妻子等待他来约她,相信他会乐意驾临。第二天中午,罗多尔夫带了两匹出色的供人骑的马,其中一匹耳朵上挂着一些粉红色的绒球,装了一副女用的麂皮马鞍,到了夏尔家的门口。罗多尔夫穿了一双软皮长统靴,他对自己说,这样的靴子她一定从来没有看见过。果然,他穿着宽大的丝绒外衣和白色毛裤在楼梯平台出现的时候,爱玛被他这身装束迷住了。她早已准备好,正在等他来。朱斯坦溜出了药房来看她,药剂师也放下手上的活儿出来了。他对布朗热先生一再叮嘱。“祸事来得快!要小心!你们的马也许性子都很暴躁!”

她听到头顶上有响声,原来是费丽西泰敲打窗玻璃逗小贝尔特玩。孩子远远地飞来一个吻,母亲把马鞭的球饰摇了摇来回答她。

“好好逛一逛!”奥梅先生大声说。“特别要小心!要小心!”他挥动手上的报纸,望着他们骑远了。爱玛骑的马一感觉到走到了泥土地上,就跑了起来。罗多尔夫在她身边一同快马奔驰。两人不时地交谈一两句。她的脸略微向下,手抬得高高的,右臂伸开,任随马奔跑的节奏,在马鞍上摇晃。到了山坡脚下,罗多尔夫放松了缰绳,他们的马同时一跃奔了起来。到了坡顶马突然站住,她的蓝色大面纱落了下来。这时是十月初。田野上笼罩着雾,雾气沿着天际蔓延,压在曲折的山丘上。别的地方的雾气裂开了,向上升,又消失了。有时候,在乌云的缝隙里,露出一道阳光,远远望去,望得见雍维尔的屋顶,河边的一个个园子,院落,墙,教堂的钟楼。

爱玛半闭上眼皮,想认出自己住的房屋。她居住的可怜的小镇,从来没有想到会如此小。从他们所在的高处望下去,整个盆地仿佛一个朝天蒸发水汽的灰白色的大湖。这里那里,一丛丛树冒出来,像黑色的岩礁。一排排高高的杨树穿到雾上面,像是给风吹动的沙滩。在旁边的草地上,冷杉中间,一道棕色的光线在温和的空气里流动。近似橙黄色的土地,好似烟草末,减轻了马蹄声,马走过去,铁掌踢走落在前面地上的松果。罗多尔夫和爱玛就这样沿树林的边走着。她不时地转过头去,好避开他的目光,这时她就只看见一行行冷杉的树干,接连不断,看得她也有点晕了。马直喘声。马鞍的皮发出格格的响声。他们走进树林,太阳正好露出来。

“上帝保佑我们!”罗多尔夫说。

“你相信吗?”她说。

“我们向前走!向前走!”他接着说。他弹了弹舌头。两匹马奔了起来。路边的长长的蕨草总是卷住爱玛的马镫。罗多尔夫一面让马向前走,一面低下身一次一次地把那些蕨草拉出来。还有些时候,他为了推开树枝,他骑到她的身边来,爱玛感到他的膝盖碰到了她的腿。天空变蓝了。树叶一动也不动。有些大片的空地上长满了正在开花的欧石南,一片片堇菜花和一丛丛杂乱的树交替出现。那些树随着叶子的颜色不同,有的是灰色,有的是浅褐色,有的是金黄色。从灌木丛里常常传出来鸟儿轻轻拍打翅膀的声音,也能听到在栎树间飞起来的乌鸦沙哑而温和的叫声。他们下了马。罗多尔夫拴好了两匹马。她在前面的车辙间的青苔上走着。但是她的裙袍太长,虽然她把后摆撩起来,还是使她走路不大方便。罗多尔夫跟在她后面走,出神地望着黑呢裙袍和黑色高帮皮鞋中间的精致的白袜,他仿佛看到了她腿上裸露的地方。她站住了。

“我累啦。”她说。

“来,再试着走走!”他说,“努力加一把劲儿!”

她再走了百来步远,又站住了。她的面纱从她戴的男式帽子斜着披到她的腰部,透过透明的蓝色面纱看她的脸,她好像在碧蓝的波浪中游泳。

“我们到底去哪里呀?”

他什么也不回答。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了。罗多尔夫向四周望了望,咬住嘴唇上的胡子。

他们走到了一个比较宽阔的地方,那里的一些小树已经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