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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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她的脖子从白色的翻领里伸出来。她的头发在头顶当中被一条细细的条纹分开,十分光滑,分在两边的头发好像一个整体的一半。那条条纹顺着头顶的曲线渐渐消失,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很大的发髻,再波浪似地向鬓角伸过去,几乎连耳朵尖也遮住了。这位乡间医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种发式。她的两颊呈粉红色。她和男人一样,在上衣两只钮扣中间挂着一只玳瑁夹鼻眼镜。夏尔上楼向鲁奥老爹告辞,然后在动身以前又回到厅里。他看见她站在窗前朝园子里望,她的前额贴住窗子。园子里的菜豆架被风吹倒了。她转过身来问道:“你在找什么东西吗?”

“我找我的马鞭,对不起。”他回答说。他开始在床上、门后面和椅子底下寻找起来。它掉到小麦口袋和墙壁当中的地上了。爱玛小姐看见了它,身子伏到小麦口袋上去拾。夏尔想表示殷勤,连忙奔过去,同样地伸出胳膊去拾。他感到他的胸脯擦过在他底下弯着身子的姑娘的后背。她站直身子,满脸通红,回过头来望了望他,同时把他的牛筋鞭子递给他。他原来答应三天以后再来贝尔托,可是第二天他就来了。以后他按时地一星期来两次,还不包括他不时地好像无意顺路的意外探望。一切其实都很顺利,伤势渐渐好起来。在四十六天以后,大家看见鲁奥老爹试着独自一个人在他的“破房子”(是他自己的说法。)里走路,于是,大家都开始把包法利先生看做是一位本领出众的人。鲁奥老爹说伊夫托(伊夫托,在卢昂西北。)的,甚至卢昂的第一流医生也不如他医治得好。

至于夏尔,他并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会这样高兴到贝尔托来,即便他想到了,他肯定会认为自己的热心是由于病人的伤势严重,或许是他指望多得到一些好处。是否为了这些原因,他去农庄的出诊就成了他平日枯燥的业务当中吸引他的例外了呢?在那些日子里,他总是一早起床,催马快跑上路,一路鞭赶牲口,然后他下了马,在草地上擦干净脚上的鞋,在进农庄以前,戴上黑手套。看到自己到了院子里,感到转动的栅栏门碰到他的肩膀,他就兴奋。他喜欢站在墙上高啼的公鸡和前来迎接他的小伙计,他喜欢这里的谷仓和马厩。他喜欢鲁奥老爹,老爹总是拍着他的手,称他为救命恩人。他喜欢爱玛小姐的小木鞋,看它们踩在厨房洗过的石板地上。高高的鞋后跟使她稍稍高了一点儿。当她走过他面前的时候,木鞋底很快地抬高,碰到高帮皮鞋的皮,发出生硬的格格声。每次她都送他到第一级台阶。他的马还没有牵出来以前,他就一直呆在那里。他们已经互相说过再见,不再说什么了。

大风围住了她,吹乱了她颈后的细发,或者摇动着她腰间围裙的带子,带子扭来扭去,像小旗子一样。有一次,正是解冻时期,院子里树木的皮在渗水,屋顶上的雪在融化。她到了门口,又转身去找来她的小阳伞,打开了它。伞是闪色绸做的,阳光透过,动动闪闪,照亮了她脸上雪白的皮肤。天气温和,她在伞下微笑。这时能听见水点一滴一滴地落在绷紧的绸伞顶上的声音。夏尔经常去贝尔托,最初的时候,小包法利夫人总要问问病人的情况,甚至在她掌管的复式记帐簿里,替鲁奥先生挑选了空白的一整页。可是等到她知道他有一个女儿以后,便到处进行调查。她了解到鲁奥小姐是在圣于尔絮勒会(圣于尔絮勒会是天主教一修会。圣于尔絮为三世纪时殉教圣女。)的修道院受的教育,据说受到“良好的教育”,因此她懂得跳舞,地理,绘画,做绒,弹钢琴。这真是太过分了!“难道就是为了这些,”她想,“所以他每次去看她的时候,满脸喜气洋洋,穿上新背心,也不怕雨淋坏?啊!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她出于本能地恨她。一开始,她说一些含沙射影的话来减轻自己的痛苦。夏尔却听不懂她说的。接着,她插进了一些刺耳的话,他害怕发生争吵,当做没有听见。最后是突然发出的斥责,他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鲁奥先生的伤既然已经好了,而且那些人还没有付出诊费,他为什么一再去贝尔托?哼!这是因为在那边有一个妙人儿,一个会聊天的姑娘,一个会绣花的姑娘,一个有才气的姑娘。他爱的就是这个。他要的是城里的小姐!她接着说下去:“鲁奥老爹的女儿,一位城里的小姐!提也别提!他的祖父是个放羊的,他有一个远房亲戚跟别人争吵,动手打了人,差一点被送上法庭。她那样神气活现,星期天穿了绸裙袍上教堂,像个伯爵夫人似的,真是大可不必。还有,那个可怜的老头儿,要不是去年油菜丰收的话,连早就欠下的钱都还不出来呢!”

夏尔听了感到不胜其烦,就不去贝尔托了。埃洛伊丝在一阵强烈的爱情发作中,又是哭,又是吻,然后要他把手放在弥撒书(天主教徒用的祈祷书。)上发誓不再去那里。他只好依从,可是他的坚定的欲望反对他的奴颜婢膝的表现。他怀着一种天真的虚伪的想法,认为妻子禁止他去看鲁奥小姐,对他来说,反倒给了他爱她的权利。此外,这个寡妇瘦骨嶙峋,牙齿长得很长,一年四季她都披着一件黑色的小披肩,它的尖端一直拖到肩胛骨之间。她的直挺挺的身材套在裙袍里就像剑装在鞘中一样。裙袍太短,露出了踝骨,还有在她的灰袜子上交叉着的大鞋子的带子。夏尔的母亲不时来看他们,可是,用不了几天时间,婆媳俩如同两把刀子,不停地对他指责挑剔,要折磨他到半死不活。他不应该吃得那么多!为什么谁来都招待喝点儿酒?不肯穿法兰绒衣服,多么固执!开春时候,昂古维尔的一个公证人,也就是埃洛伊斯的财产保管人,带了他的事务所的全部现金,趁着潮势乘船逃掉了。

埃洛伊丝确实除了约摸六千法郎的船股以外,在圣——弗朗索瓦街还有一座房子,但是那份给吹得那样响的财产,除去几件家具和一些破旧衣服以外,就再没有什么在家里出现过。应该把事情弄得一清二楚。在第厄普的房子连它的柱子都一起被抵押掉了。她在公证人那里存了些什么,只有上帝知道,船股也不会超过一千埃居(法国旧钱币。)。原来她一直在骗人,可爱的太太!老包法利先生大发雷霆,对着石板地摔碎了一把椅子,骂他的妻子给儿子造成不幸,给他套上这样一匹瘦马,它的鞍辔还不及马皮值钱。他们来到托斯特,要问明白实情,结果是一场大吵大闹。埃洛伊丝哭哭啼啼地扑进她丈夫的怀里,求他保护她对付他的父母。夏尔想替她说几句话,老两口发了顿火走掉了。但是打击是严重的,一个星期以后,埃洛伊丝在院子里晾衣服,突然吐了一口血。第二天,夏尔转过身去要拉上窗帘的时候,她说了一句:“啊!我的上帝!”叹了一口气,昏了过去。她死了!多么令人吃惊!墓地里的一切事情全部结束以后,夏尔回到家里。他在楼下没有看到一个人,他走到二楼卧室里,看见她的裙袍还挂在卧室的最下面,于是他背靠着书桌,沉浸在痛苦的沉思里,一直待到天黑。无论怎样,她是爱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