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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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如果我是你,”他说,“我就卖掉它,还清了债以后,还有剩下的钱用。”

她说不容易找到一个买主,他说有希望找到。但是她又问怎么样她才能卖出去。

“你不是有代理权吗?”他回答说。这句话像一阵凉风吹进她的心里。

“把帐单留给我!”爱玛说。

“啊!这何必呢!”勒乐说。下个星期他又来了,自我吹嘘了一番,说他经过多方的奔走,终于寻到某一位叫郎格卢瓦的人,这个人很久以前就看中了这块房产,不过他没有说肯出多少钱。

“多少钱没有关系!”她叫道。正相反,应该等一等,试探试探那个家伙。这件事值得出门跑一趟。她如果不能亲自去,他提出愿意去那里和郎格卢瓦接洽。他一回来后,就声称买主出到四千法郎。爱玛听到这个消息,不禁笑逐颜开。

“说老实话。”他又说了一句,“这价钱可真不赖。”

她立刻拿到了卖价的一半现款。她想付清欠帐,这个商人对他说:“凭良心说,看到你一下子就失掉这样大的一笔钱,我很难受。”

爱玛于是看了看那些钞票,心里想这两千法郎代表了无数次的幽会。她含含糊糊地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啊!”他装出老好人的样子,笑眯眯地说,“帐单上愿意写什么全都可以写。难道我不懂家务事吗?”

他盯住了她望,手里拿着两张长纸条,在手指间滑来滑去。最后,他打开他的皮夹子,拿出四张记名期票,摊开在桌子上,每张是一千法郎。

“你在它们上面签个字,”他说,“全归你了。”

她很生气,叫了起来。

“可是,如果我把余额给你,”他放肆地说,“不算是帮你的忙吗?”

说着,他拿起一支笔,在帐单下端写道:“收到包法利夫人四千法郎。”

“六个月以后,你就可以拿到你卖房子的余款,而最后一张期票到期的时间我放在对方付款以后,你有什么担心的呢?”

爱玛被这笔帐弄得糊里糊涂。她耳朵边听见叮铛的声音,好像许多金币胀破了袋子,在她周围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呼声。勒乐在最后又解释说,他有一位朋友,叫樊萨尔,是卢昂的银行家,他可以贴现这四张期票,然后他会亲自把实际欠款扣下后的余数给夫人送来。但是他送给她的不是两千法郎,他只带来一千八百法郎,因为那位朋友樊萨尔理所当然地扣除了手续费和贴现费两百法郎。接着,他随随便便地提出要出一张收据。

“你知道……在买卖当中……有时候……还有日期,请写上日期。”

在爱玛面前展开了幻想能够实现的前景。她总算相当谨慎,留下了一千埃居,到期付清了前三张期票,可是那第四张偏偏凑巧在星期四送到了家里,夏尔大吃一惊,他耐心地等他的妻子回来,听她的解释。她没有把这张期票的事告诉他,是为了使他避免家庭琐事带来的烦恼。她坐在他的膝盖上,抚爱他,哄他,对他长长地列举了这一连串的赊购来的东西都是家中不可缺少的。

“总之,你会承认,这么许多东西并不太贵。”

夏尔想不出法子,立刻去求助于那位永远能帮忙的勒乐。勒乐保证他会使事情得到解决,如果包法利先生能给他签两张期票,其中一张是七百法郎,三个月到期。为了能到期付款,他给他的母亲写了一封感人的信。他的母亲没有写回信,而是亲自来他家了。爱玛想知道他是不是能从她那里弄点钱出来。

“可以。”他回答道。“可是她要看看帐单。”

第二天天刚亮,爱玛就跑到勒乐先生那里,求他再开一张帐单,总数不超过一千法郎,因为要拿出四千法郎的那张,就不得不说出她已经付了四分之三,因此也要承认卖房产的事。这件由那个商人安排的交易,事实上到以后才被大家晓得。尽管每样东西价钱都很低,包法利老夫人还是认为这笔花费太大了。

“地毯不能省掉吗?为什么要换扶手椅的套子?我年轻的时候,一家人家只有一把扶手椅,是给老年人坐的。至少在我的母亲家里是这样,她是一位品德高尚的女人,我对你说。不是每个人都是富有的!再多的家产也经不起大手大脚地乱花!我要是像你这样喜欢享受,我会羞得满脸通红!可是我年纪大了,倒是需要照顾,……看呀!看呀!要打扮!要摆阔!……怎么做里子的绸子要两法郎!别人买贾加纳薄纱(产于印度。)才十个苏,甚至八个苏,照样非常合适!”

爱玛仰靠在双人沙发上,尽量很平静地说:“唉!夫人,够了!够了!”

老夫人却继续教训她,断定他们最后要进济贫院。此外,这都是包法利的过错。幸好他已经答应取消那个代理权了……“怎么?”

“啊!他对我做了保证会这样做。”老夫人说。爱玛打开窗子,把夏尔叫来,可怜的男人只得承认是他母亲迫使他同意的。爱玛跑了出去,接着又迅速地回来了,把一张厚厚的纸很神气地递给老夫人。

“谢谢你。”老夫人说。她把委托书丢进了火里。爱玛大声笑了起来,笑声刺耳,很响,又连续不断。她的神经病又发作了。

“啊!我的上帝!”夏尔叫道。“咳!你也不对!你来了就和她争吵!……”

他的母亲耸耸肩膀,说:“这一切都是有意装出来的”。夏尔第一次反抗母亲了,他为他的妻子辩护,老包法利夫人因此一心想回去。第二天她动身了,到了门口,他还竭力想留住她,她回答说:“不用了,不用了!你爱她胜过爱我。你是对的,这是正常的事。不过,算了,你以后看吧!……注意身体!……因为我最近不会再来争吵了,像你所说的那样。”

可是夏尔面对着爱玛依然是十分尴尬,爱玛并不隐瞒对他的怨恨,认为他不信任自己。他只好一再恳求,她终于同意再接受代理权,他甚至陪她一起去吉约曼先生的事务所,请他另立一张和前一张完全相同的委托书。

“我理解这一点,”公证人说,“一位科学家不能受生活中琐碎的事情的拖累。”

夏尔听了这句奉承的话心里感到宽慰。这句话给他的软弱无能包上了令人愉快的外表,他要操心的是一些重大的事情。下一个星期四,在旅馆的他们那间房间里,她和莱昂在一起的时候,她简直放纵极了。她又是笑又是哭,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叫送冰冻果汁来,又要抽香烟。他觉得过分了一些,但是她又这样可爱动人。他不知道她身上起了什么反应,会使她越加追求享乐的生活。她变得容易发怒,讲究吃食,贪图情欲的满足。她和他在街上散步,总是昂起了头,她说不怕自己的名誉受到影响。不过,有时候爱玛突然想到也许会碰见罗多尔夫,不禁全身哆嗦起来。因为虽然他们永远分手了,她总觉得还没有完全摆脱他的控制。有天晚上,她没有回雍维尔。

夏尔急得不知所措,小贝尔特没有妈妈,不肯睡觉,哭得连胸膛都要裂开来了。朱斯坦到大路上去干等。奥梅先生也走出他的药房。到了十一点,夏尔终于再也受不住了,套好了他的轻便马车,跳上车子,扬鞭赶马,清晨两点钟光景到了红十字旅馆。她不在那里。他想到办事员也许看见过她,可是办事员住在哪里呢?幸好夏尔记起了他的雇主的地址。他急忙赶去。天开始亮了。他看出有一家门上有盾形标识(挂在公证人等家门上的一种标识。),他上去敲门。门没有开,屋内有一个人大声回答他问的事情,同时不断地骂半夜里吵醒别人睡觉的人。办事员住的房子没有门铃,没有门环,也没有看门人。夏尔用拳头使劲地敲挡雨板。一个警察正好走了过来,他害怕了,便离开了。

“我真蠢,”他自言自语地说,“一定是洛尔莫先生留他在家里吃晚饭了。”

洛尔莫一家已经不住在卢昂了。

“她也许是留下来照顾迪布勒伊夫人了。咳!迪布勒伊夫人死了已经十个月了!……那么她在哪里呢?”

他忽然有了一个主意。他走进一家咖啡馆,要来《年鉴》,很快地找到了郎珀乐小姐的名字,住在勒内尔-德-马罗基埃街七十四号。他刚走进这条街,爱玛在街的另一头出现了。他不是上前去拥抱她,而是向她扑了过去,同时大声问道:“昨天是谁把你留下来了?”

“我病了。”

“什么病?……你住在哪里?……怎么会病的?”

她摸了摸前额,回答说:“住在郎珀乐小姐家里。”

“我料到是在她家,我正要去呢。”

“啊!那就不必去了,”爱玛说,“她刚刚出了门。不过,以后你不要为我担心。你知道,如果我知道稍晚一点回去会使你这样惊慌,我就没有一点自由了。”

她用这种方法得到了许可,她日后想出去可以毫无拘束了。因此,她随意地、充分地利用这样的机会。当她想见到莱昂的时候,无论找个什么借口就走了。如果那一天他没有等她,她便去他的事务所找他。开始几次,他们都感到极大的快乐,可是不久他不能不说出真实情况:他的雇主对这样的打搅非常不高兴。

“好啦!走吧!”她说。于是他溜掉了。她希望他全身穿黑色衣服,在下巴留一撮尖胡子,就像画像上的路易十三。她想看看他的住处,她发现它太差了,他听了后脸羞得通红,她却没有注意到。后来她建议买些和她家里一样的窗帘,听到他说花钱太多,不同意买,她就笑着说:“哈!哈!你就是抱住那几个小埃居不放!”

每一次莱昂都要向她讲上次幽会以来他做些什么。她要他写诗,为她写诗,一首献给她的情诗,可是他写到第二行就总也不能押上韵,最后他从一本纪念册上抄了一首十四行诗给她。这样做并不是出于虚荣心,唯一的目的是要讨好她。她的想法,他从不反对。她的爱好,他全都接受。说她是他的情妇,还不如说他成了她的情妇。她的话语充满柔情,她的吻使他销魂。她如此大胆地堕落是从哪里学来的呢?它使人费解,又不露痕迹,几乎无法觉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