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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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有一天,他们早早地分手了,她一个人沿着大马路走回去。她看到她待过的那座修道院的墙,于是她在榆树的树荫里的一条长凳上坐下来。那时候多么宁静!她多么向往当年根据书本想象的难以形容的爱情。她结婚后的前几个月,她骑马在森林里闲逛,那位跳华尔兹舞的子爵,唱歌的拉加尔迪,都在她眼前依次地重新出现……她突然觉得莱昂和其他的人一样离她很远。

“可是我是爱他的!”她心里想。那有什么关系!她不幸福,她从来也没有幸福过。为什么生活总是有种种缺陷,她依靠在什么上面,那东西转眼就会垮掉?……可是,如果某个地方有一个人,健壮俊美,生性勇猛,既豪放又文雅,天使的外形里面藏着一颗诗人的心,手抚青铜弦的竖琴,向天空弹奏伤感的婚礼乐曲,为什么她就不能碰巧遇到呢?啊!太不可能了!此外,也不值得去寻求,一切都是假的!每个微笑底下都掩盖着因为厌倦打的呵欠,每个喜悦都掩盖着不幸,一切乐趣都掩盖着厌恶,最香甜的吻在嘴唇上也只留下对更强烈的欲望的不能实现的渴求。空中缓缓地回荡着喘气似的钟声,修道院的钟刚响了四下。

四点钟!她觉得仿佛在这条长凳上已经坐了一辈子。但是一分钟可以包容无限的热情,如同一个小小的空间可以包容一大群人。爱玛成天只忙着她自己谈情说爱的事,对于金钱方面,她比一位大公夫人还不关心。然而有一天,一个好像有病的、红脸秃顶的男人来到她的家,自称是卢昂的樊萨尔先生派他来的。他取下别住他的绿色长外套一侧的口袋的别针,再别到袖子上,很有礼貌地递给她一张纸。那是她签过字的一张七百法郎的期票。尽管勒乐一再保证不转给别人,他还是转给了樊萨尔。她打发女佣人去找勒乐。他不能来。那个陌生的来客一直站着,被金黄色的浓眉遮住的好奇的目光,投向左边,又投向右边。他带着天真的神情问道:“怎样对樊萨尔先生回话呢?”

“这样吧!”爱玛回答说,“告诉他……我现在没有钱……下个星期……请他等一等……对,下个星期。”

来人没有说一句话就走了。可是第二天中午,她收到了一张拒付证书,印花公文纸上好多处用粗体字写着:“比希执达员阿朗先生”。她一见到就吓坏了,急急忙忙地跑到布商那里。她在他的店铺里找到了他,他正在用绳子捆一个小包。

“你好!”他说,“愿为你效劳。”

勒乐没有放下手上的活,一个十三岁左右的小姑娘在旁边帮他。她背有点驼,既是他的伙计,又是她的厨子。然后,他拖着木鞋,在店铺的地板上走得嘎嘎响,在前面带着包法利夫人上了二楼,走进一个狭小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冷杉木做的大写字台,上面堆着几本帐簿,被一根锁上挂着的铁条横压着。在靠墙的一些零头印花棉布下面,隐隐约约地露出一只保险箱,它有那么大,肯定除了放了票据和钱以外,还有别的东西。确实勒乐先生还放抵押贷款。在保险箱里有包法利夫人的金链条,还有可怜的泰利埃老爹的耳环。他最后迫不得已卖掉了店产,在甘康普瓦买进一家小小的食品杂货铺。他在那里得了重伤风,脸色比他两旁点的蜡烛还要黄,就快断气了。

勒乐坐到一把麦秆大扶手椅里,说道:“有什么新闻?”

“你看。”

她把那张公文纸拿给他看。

“唉!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发火了,提醒他答应过不把她的期票转给别人,他承认他说过。

“可是,我是被迫这样做,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现在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她问。

“这很简单,法院判决,接着是扣押……完事啦!”

爱玛真想打他几下,可是忍住了。她和气地问有没有法子去和樊萨尔先生说说话。

“哈哈,和他说好话,你不大了解他这个人,他比阿拉伯人还狠。”

可是勒乐先生必须在当中出把力。

“你听我说,我觉得目前为止,我对你是够好的了。”

他打开了一本帐簿。

“看吧!”

他的手指在一页帐上从下向上指,说:“你看……你看……八月三日,两百法郎……六月十七日,一百五十法郎……三月二十三日,四十六法郎……在四月……”

他停了一下,好像害怕会说出蠢话来似的。

“我还一个字没有提包法利先生签字的期票,一张七百法郎,另一张三百法郎!至于你的那些零星的帐,还有利钱,说也说不完,叫人越加糊里糊涂。我再也不管这些事了!”

她哭了,甚至叫他“我的好勒乐先生”。但是他总是全都推到那个“坏蛋樊萨尔”身上。此外,他现在一文不名,如今谁也不还钱,他身上的皮都给扒下来了。像他这样一个可怜的店铺老板哪里还有钱借给别人呢。爱玛没有作声。勒乐先生轻轻咬着羽笔上的羽毛,无疑对她的沉默感到不安。于是他又说道:“至少,如果这几天里我能收回来一些钱……我才可以……”

“再说,”她说,“只要巴纳维尔房产的那笔余款一……”

“怎么样?”

听说郎格卢瓦还没有付钱,他显得十分惊讶。接着他用讨好的声音说:“我们商量商量,你说……”

“啊!那就随你吧!”

于是他闭上了眼睛想了想,又拿笔写了一些数字,然后说他也有很大的困难,事情相当棘手,他是不顾一切地做牺牲了,同时他口授了四张期票,每张二百五十法郎,每隔一个月还一张。

“但愿樊萨尔肯同意我就好了!此外,我们谈妥了,我不会糊弄人,我像苹果一样圆。”

接下来,他随随便便地给她看了一些新到的货物,不过在他看来,没有一样是适合包法利夫人的。

“我说这一件裙袍料七个苏一公尺,包不褪色,他们都会相信,你想想看,我才不会告诉他们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用承认自己欺骗别人的事使她完全相信他为人如何正直。接着他叫住她,给她看一段三古尺(一古尺合118公尺,后为120尺。)的镂空花边,是他最近在一次拍卖中买来的。

“多么漂亮!”勒乐说,“眼下许多人家都用来做扶手椅的顶套,时兴得很。”

随后,他比魔术师的手法还迅速,立刻用一张蓝纸包好了那段镂空花边,放到爱玛手上。

“至少让我知道一下……”

“啊!以后再说好了。”他一面说一面走掉了。一到晚上,她就催包法利写信给他的母亲,要她赶快把遗产的没有付的款子寄来。婆婆回信说没有什么钱了。清理已经结束,留给他的,除了巴纳维尔的房子外,还有六百法郎年金收入。这笔钱她会准时给他们寄来的。于是包法利夫人给两三个看过病的人送去帐单,这个办法很有效,她立刻就充分应用起来。她在帐单下面总要加上一句:“你知道我的丈夫生性高傲,请勿将此事告诉他……请原谅……你的谦恭的……”有些人来信表示不同意,她把这些信截住了。她为了弄到钱,开始卖她的旧手套,旧帽子,旧铁器。她讲起价钱来,一文钱也不肯让。她的农家出身的血使她锱铢必较。后来她每次进城,买进一些旧的小玩意儿,别的人不要,勒乐先生肯定会收的。她卖鸵鸟毛、中国瓷器和大箱子。

她向费丽西泰借钱,向勒弗朗索瓦太太借钱,向红十字旅馆的女老板借钱,向所有人借钱,不问任何场合。她用终于从巴纳维尔收到的钱付清了两张期票,另外一千五百法郎又到期了。她再签新的期票,这样一直延续下去!有时候,她确实也想好好算一算帐,可是她发现数字这么大,简直不能相信了。于是她又开始算,算着算着很快就糊涂了,便把一切丢在一旁,再也不去想它了。家里现在是一片凄惨惨的气氛。常常看见一些商人面带怒气地从他们家走出来。在炉灶上面胡乱地放着一块块手帕。小贝尔特穿着破袜子,使得奥梅太太极大地不满。如果夏尔畏畏缩缩地提出一点意见,她就粗暴地回答说,这不是她的过错!为什么会发怒呢?他解释说是她以前生过神经病的关系,他怪自己把她的病看成是缺点。他责备自己自私,真想跑过去拥抱她。

“啊!不行,”他心里想,“我会让她讨厌!”

他待着没动。吃过晚饭以后,他一个人在花园里散步,后来他把小贝尔特抱在他的双膝上坐好,打开他的医学报纸,试着教她认字。小女孩从来没有读过书,立刻睁大那双发愁的大眼睛哭了起来。于是他哄她,帮她把喷水壶装进水,让它倒在沙地上,形成一条条小河,或者折断女贞树的树枝,给她像种树一样种在花坛里。这不大会破坏花园的面貌,因为花园里长满了长长的野草,他们已经欠莱斯帝布多阿好多天工钱了。后来孩子冷了,要她的母亲。

“叫女佣人来吧,”夏尔说,“我的宝贝,你知道,你的妈妈不愿意别人打扰她。”

秋天降临了,树叶纷纷落下。——和她两年前生病的时候一样!——这一切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他双手背在身后,继续走着。包法利夫人在她的卧室里。没有人上楼来。她整天这样待着,几乎不穿什么衣服,人像麻木了似的,不时地点燃一点从卢昂一个阿尔及利亚人开的铺子里买来的苏丹宫廷用的香锭。夜里,她为了不让身旁有这个男人躺着睡觉,她做出种种不高兴的样子,终于把他赶到三楼去睡了。她看一些内容怪诞的小说,里面都是饮酒纵乐的描述,还有血淋淋的场面,她一看就是一通宵。她常常吓得大声叫喊。夏尔急忙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