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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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他最先建议的是半根石柱,加上帷幔式装饰,后来又提出用金字塔形,以后又说建成维斯太(维斯太,罗马神话中的女灶神。)庙那样,一种圆亭的形状……或者就“一堆废墟”。在所有的设计当中,奥梅都没有放弃要有一株垂柳的想法,他认为垂柳是不能缺少的悲哀的象征。夏尔和他一起去卢昂,到一个承包墓碑的人那里看各种各样的墓碑,陪他们同去的是一个画家,叫沃弗里拉尔,是布里杜的朋友,这个人总是爱不停地讲同音异义词造成的俏皮话。夏尔仔细看了百来张图样,要了一份估价单,再去一次卢昂以后,夏尔终于决定采用陵墓式的碑,前后两面都雕“一个手拿熄灭了的火把的守护神”。至于碑文,奥梅认为最好是用:“Sta viator”(拉丁文,意为:行人止步。),不过他停留在这里想不下去了。他竭力开动脑筋,不住地反复说:“Sta viator”。最后他想出了“amabilem conjugem calcas”(拉丁文,意为:别踏到心爱的妻子。)它被接受了。

这是一件奇怪的事,包法利不断地想念爱玛,却又渐渐忘记她。他尽力要记住她的形象,可是他觉得这个形象却从他的记忆中消失,因此他很伤心。但是他每天夜里都梦见她,他做的都是同样的梦。他向她走过去,他正要紧紧抱住她,她在他的怀里立刻全身化掉了。有一个星期,大家看到他每天傍晚去教堂。布尔尼西安先生甚至也去看望过他两三次,后来就不管他了。据奥梅说,这个老人变得偏狭,狂热,猛烈攻击时代精神,每半个月一次的讲道中,他都不会忘记讲伏尔泰临死时候的情形,说就像人人都知道的,伏尔泰因为吞食自己的粪便而断了气(伏尔泰将死时,不愿忏悔,所以教士借此诽谤他。)。包法利尽管日子过得十分节俭,但是远远不能分期偿还欠债。勒乐拒绝任何一张期票延期。财产即将扣押。他只好求助于母亲,她同意让他用她的财产作抵押,但是她在给他的信里狠狠地指责了爱玛一顿。她提出要一条没有被费丽西泰抢走的披肩,来回报她作出的牺牲。夏尔不肯给她。他们又吵翻了。

她首先提出和儿子和解,向他建议把小女孩送到她那里去,好让她在家里能得到一点安慰。夏尔答应了。但是到了动身的那一刻,他实在不忍心这样做。于是他们的关系彻底完全地破裂。他对别人的感情逐渐冷淡,同时却越来越一心一意地热爱他的孩子。不过她让他担心,因为她有时候咳嗽,脸颊上有些红斑。他对面的药剂师一家,却兴旺发达,喜气洋洋,件件事都称心如意。拿破仑在配药室给药剂师当助手,阿塔莉给他绣了一顶希腊便帽,伊尔马剪了一块块圆纸片来盖果酱罐,富兰克林能一口气背完乘法表。他是最幸福的父亲,最有运气的人。其实不然!一个野心在暗暗地使他苦恼不堪:奥梅渴望得到十字勋章。他并不缺少所需要的条件。第一,当霍乱流行期间,由于无限忠诚的献身精神曾受好评;第二,自费出版了多种对公众有益的著作,例如……他提到题名为《论苹果酒的酿造和效用》的论文,此外还有,已送往法兰西学院的关于绒毛虫的几份观察报告,他那本统计的书,甚至他考药剂师资格上写的论文。“更何况我是好几个学术团体的成员”。(其实只是一个)“总之,”他踮着一只脚转了个身,大声说道,“就单单根据我在火灾中的表现我不够得到吗!”

于是奥梅就投向了有权势的人,在选举当中,他暗地里帮了省长先生许多大忙。他终于卖身求荣,人格、道德、名誉全都不要了。他甚至向国王送上一份请求书,恳求国王“对他公正地对待”,他称他“我们的贤明的国王”,将他比做亨利四世。每天早上,药剂师都急着看报纸,想看到自己有没有被提名,一直没有。他实在克制不住了,叫人在他家的花园里修剪出一块像星形状的草地,还有两条弯曲的草地从顶上伸出去,代表绶带。他在胸前叉起两臂,在这块草地四周走来走去,一面走一面心里想,政府多么无能,世人多么忘恩负义。

也许是由于尊重她,或者是想慢慢地清理她的东西会使自己的肉体产生快感,所以夏尔至今还没有打开过爱玛经常用的红木书桌里的暗格。有一天,他终于在这张书桌前坐下,转动钥匙,推一下弹簧。莱昂的信全在那里面。这一次不再有任何疑问了。他急匆匆地把它们全都看完,搜遍了每个角落,每件家具,每只抽屉,墙后面,他哭泣,他喊叫,他痛苦得失去了理智,像发了疯一样。他发现了一只盒子,用脚蹬穿了底,在散乱的情书当中,一眼就看到了罗多尔夫的画像。大家对他的情绪消沉的样子都十分吃惊。他再也不出门,也不见任何人,甚至不去看他的病人。于是人们肯定地说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只是喝酒。”

有时候,有那么一个好奇心重的人,踮起脚,从园子的篱笆上向里看,他会大吃一惊地看见这个人胡子很长,穿着一身肮脏的衣服,模样凶狠,一边走一边大声哭着。在夏天,他在傍晚带着小女儿到墓地去,到天全黑以后才回家,广场上除了比内的天窗有灯光以外,一片漆黑。因为在他的周围没有人分担他的痛苦,所以他对痛苦的感受并不完全。他好几次去找勒弗朗索瓦大妈,想和大妈谈谈“她”。但是女老板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她和他一样也有许多苦恼。勒乐先生终于刚刚开办了“悦商车行”。伊维尔替人购货一向很有声望,这时提出要求增加工资,还威胁要参加到和他竞争的一方去。有一天,他到阿格伊的集市想把他的马卖掉,这是他最后的一招了。他遇到了罗多尔夫。他们两人见到对方的时候,脸色都发白了。

爱玛去世,罗多尔夫只送来一张名片,所以现在先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表示歉意的话,接着胆子比较大了,甚至厚颜无耻地请夏尔上小酒馆喝一瓶啤酒。这时是在八月里,天气很热。他坐在对面,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咬着雪茄烟,同时瞎聊着。夏尔面对着这张曾经被她爱过的面孔,不禁陷入了沉思。他好像在那上面又看到了她的一样什么东西。这真是令人惊奇的事,他竟希望自己能是这一个人。罗多尔夫继续谈着耕作,牲畜,肥料,用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来堵塞谈话中的空隙,生怕在这当中会漏出一句半句暗示到往事的话来。夏尔却没有在听他说些什么。罗多尔夫觉察到了,他从夏尔脸上神情的变化看出他正在回想。夏尔的脸渐渐变得通红,鼻孔很快地抖动,嘴唇微微地颤动。有一个时刻,他甚至满怀暗暗的怒火,两眼盯住罗多尔夫望着,罗多尔夫惊恐起来,不再说下去了。但是不一会儿他的脸上又出现了原来的悲伤疲乏的表情。

“我不怪你。”他说。罗多尔夫没有说话。夏尔两手抱着头,用一种被无限的痛苦逼得无可奈何的口气,声音微弱地说:“是的,我不再怪你了!”

他甚至又补充说了一句有些夸张的话,这是他一生从来没说过的:“这是命运的过错!”

罗多尔夫曾经操纵过这种命运,他觉得一个人在这样的处境里还说这样的话,真是太宽厚了,不过也相当可笑,还有些低贱。第二天,夏尔坐在棚架下的长凳上。阳光从架子中间照下来。葡萄的叶子把影子映在沙地上面,茉莉花散发出阵阵香气,天空碧蓝,斑蝥绕着盛开的百合花嗡嗡地叫着。夏尔像一个年轻人一样,忧伤的心里充满了朦胧的爱情的气息,他透不过气来了。小贝尔特整个下午没有看见他,七点钟来找他去吃晚饭。他仰着头,靠在墙上,闭着眼睛,嘴却张着,手里拿着绺长长的黑发。

“爸爸,走呀!”她说。她以为他是在逗她玩,轻轻推了他一下,他却倒到地上。他已经死了。三十六个小时之后,因为药剂师的要求,卡尼韦先生赶来了。他解剖了尸体,什么也没有发现。所有的东西都卖掉以后,只剩下十二法郎七十五生丁,用来给包法利小姐做去她祖母那里的路费。老夫人在这一年也去世了。鲁奥老爹已经瘫痪,由一个远房姨妈收养了孩子。姨妈家里穷,把她送到一家纱厂做工,好维持生活。包法利去世以后,先后有三个医生到雍维尔行医,但是都不能待下去,因为他们刚到这里,奥梅先生就把他们排挤掉了。他有许许多多的顾客,当局照顾他,舆论庇护他。他在最近得到了十字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