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警备司令部拘留所里的帅克 (1)
那些不愿去打仗的人的最后一个藏身之地就是拘留所。我认识一位代课教员,他作为数学教员本应在炮兵队服役,但因为他不想去开炮,所以就故意偷了一个上尉的手表,这样就可以被人家关进拘留所;这可是他经过一番仔细考虑之后才决定这样做的。战争既不能使他的热情激发,也无法使他陶醉。无论是开枪射击敌人,还是用榴霰弹和手榴弹炸死和他一样无辜的数学代课教员,他认为都是一种愚蠢的行为。
他对自己说:“我不能做一个因为自己的残暴行为而被别人厌恶的人。”随后便坦然地偷走了那块表。
开始,他们检查了他的神经功能,后来他自己承认,是为了发财才偷表,所以被送到拘留所来了。因为偷窃诈骗案被送到拘留所来的这种人很多。无论是唯心论者,还是非唯心论者,两种人都有。还有人把战争当成生财之道,他们是那些在前线和后方都不择手段地贪污士兵粮饷的各级军需官。还有一些小偷,与送他们到这里来的人相比,他们要老实一千倍。还有一些只是犯了与军事有关的罪行的士兵也被关在拘留所里,如破坏军纪、潜逃、企图煽动暴乱。除此以外,还有政治犯,他们是一批特殊类型的犯人,其中无辜的人占到了百分之八十,但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判了刑。
军法机关的规模不小。每个国家在面临着普遍的政治腐败、经济衰退和道德沦丧的时候都设有这种司法机构,必须依靠法庭、警察、宪兵活动和收买告密的恶棍来维持昔日成功的光荣与声誉。
奥地利所有的军队里都豢养着这样一批奸细:专靠告发平日里与他们同睡草垫子,行军中与他们分吃面包的伙伴为生。
国家警察当局的克利曼斯拉维克及其同伙,也向拘留所提供材料。
那些在前线和留在家里处于绝望境地的人们被军队书刊检查局送到这边,仅仅是因为他们互相通信。一些丧失了劳动能力的老农也被宪兵们送了进来,也仅仅是因为他们在写给前方亲人的信中谈论了军事法庭,写了一些安慰的话,并且描述了儿子离家之后的十二年里严重威胁着他们家庭的贫困。
有一条道路是从赫拉昌尼的拘留所经过布舍夫诺瓦通向打靶场的。在真枪实弹的押送队的前面走着一个戴手铐的人,一辆拉着简陋棺材的大车跟在后面。“举枪,瞄准射击”的口令声响彻在打靶场上,所有的团和营在事后都宣读了团部的通令:暴乱分子已被枪决。该犯被征入伍时,因为他那个不肯和他分离的妻子被大尉用马刀砍死了,他就制造了一场暴乱。
军狱看守长斯拉维克、林哈德大尉和外号叫“刽子手”的军士谢帕三个人来管理拘留所。被他们折磨至死在单身牢房里的人真是不计其数啊!现在成立了共和国,林哈德大尉也许仍然是在当大尉。我真是希望,计算他服役年限的时候,把他在拘留所里服役的时间也包括在内。斯拉维克和克利曼的服役年限的计算应该从他们在国家警察局的时候算起。谢帕早已复员,仍旧当他的泥瓦匠去了。在共和国成立之后,他也许还成了某个爱国团体的成员哩。
在共和国成立后,军狱看守长斯拉维克当了小偷,现在在监狱服刑。
在共和国里这个不幸的家伙没能像别的许多军官老爷一样捞到一官半职。
一见到帅克,军狱看守人斯拉维克便以充满着无声责备的眼光投向他,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既然您已经落到我们这儿来了,那您的名声也算是够臭的啦!在这儿,您这小子,我们会让您跟落到我们手中的其他家伙一样,过得美滋滋的。我们的手可不是女人们那样纤细的小手儿。”
他把他那双粗大的拳头伸到帅克的鼻子底下,以便加重他那责备的目光的分量,然后说:
“您这下流胚,您闻闻。”
帅克闻了一下,然后说:
“它有一股坟墓里的气味,我可不想让我的鼻子挨揍。”
军狱看守长对于帅克这句稳重而平静的话感到很满意。
“嘿!”他用拳头捅了一下帅克的肚子说,“站直!兜里装的什么?您如果有香烟,可以随身带着;但如果有钱,就千万别放在这儿,小心被别人偷了。什么也没有?真的没有?撒谎是要受罚的,您可别撒谎啊。”
“他应该被关到哪儿去?”军士谢帕问道。
“应该到十六号平房里去,”看守长命令道,“让他跟那些穿短裤衩的呆在一起。难道您没有看见在这公文上面林哈德大尉写的‘注意,严加看守’几个字?”
“嗯,老弟,”看守长板着面孔转向帅克说,“下流胚就是下流胚。要是有人捣乱,就把他关到单身牢房里去,把他所有的肋骨都打断,让他躺在那儿一直到死。我们有权这样做。您还记得吗?谢帕,就像对付那个屠夫一样。”
“噢,看守长先生,为那家伙我们可真费了不少劲儿啊!”军士回忆着往事说,“他健壮得像头牛。我在他身上足足踩了五分多钟,才把他的肋骨一根一根咯嘣咯嘣踩断,从他嘴里流出血来,事后他还活了十来天,这狗崽子,真够结实的。”
“您现在该明白我们是怎么对付那些捣乱的家伙了吧,下流胚子?”看守长斯拉维克结束他的训话说。“您如果想开小差,那么就等于自寻死路。对待逃兵我们这儿也是这么惩罚的。上帝饶恕您,您这个臭狗屎,如果有人来检查,您可别打算借机告上一状!比如说,检查组问您:‘有什么地方还不满意?’您这臭家伙,应该马上立正,行个军礼,并且报告说:‘报告长官,非常满意,毫无意见。’该怎么回答?您这笨蛋,马上给我重说一遍!”
“报告长官,非常满意,毫无意见。”带着非常可爱的表情帅克重说了一遍,甚至让看守长都认为是他的坦白和诚恳了。
“好,只留一条短裤衩,别的衣服统统脱掉,到十六号牢房去。”他非常和气地说,没有再用他习惯使用的“臭蛋”、“草包”、“蠢货”这一类的词儿。
在十六号牢房里,帅克见到了十九个只穿短裤的人,在他们的案卷上,都写着“注意,严加看守”的字样。现在为防止他们跑掉,对他们都看管得格外细心。
如果窗上没有装上铁栅栏,如果他们的短裤衩都是干干净净的,那么您一定会以为自己是走进了澡堂的更衣室。
帅克被军士交给了犯人班长,这个没有扣上衬衣纽扣,袒露着毛茸茸的胸脯的人把帅克的名字写在了墙上的纸牌上,并且对帅克说:
“咱们这儿明天有场戏看,咱们会被他们带到小教堂里去听讲道,紧挨着讲坛站着的正好是咱们这些穿短裤衩的,真是滑稽极了。”
拘留所的犯人同所有监狱和反省院里的一样,也非常喜欢上小教堂。当然,这绝不会是因为对监狱教堂的强迫性的访问会让他们与上帝更加接近,或是他们从中能多懂点儿道理的缘故。他们对于这类无聊的蠢事是从来也不会去理会的。
听讲道和望弥撒的确是一项令人感到愉快的活动,因为这可以使他们暂时脱离拘留所里的极其乏味的生活。当然,这也绝不会是因为他们借此机会可以跟上帝更加接近,而是因为可能在路上、走廊上和院子里会捡到几个香烟头和雪茄烟头。上帝完全被一个扔到痰盂里或是满是尘土的地上的小烟头儿排挤到一边去了;上帝和拯救灵魂的期望完全被这个气味熏人的小玩意儿战胜了。
其次是因为这种布道本身令人感到开心和有趣。奥托?卡茨这个极为可爱的人物是团队的随军神父。他那特别吸引人、特别能逗人开心的说教,给拘留所的枯燥生活带来了一些生气。娓娓动听地讲述上帝的无上恩典,使那些堕落的、毫无尊严的犯人们振奋起精神正是他所擅长的。他也擅长在讲坛上甚至是在祭台上说出精彩的咒骂,还会用绝妙的声音在祭台上朗诵“弥撒完毕,请走”这句话,整个圣礼被他主持得别出心裁。弥撒的程序被他弄得颠三倒四,如果他喝多了酒,还会编出一套崭新的、前人所没有听过的祷告词和弥撒曲来。
如果他手里拿着圣杯、圣体或弥撒书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那么,就更加的可笑滑稽了。这个时候,从囚犯中挑出来的助祭就会受到他的大声责备,说他们是故意用腿将他绊倒的,在圣餐保存器前立刻宣布罚助祭坐单身牢房,受“嘴啃地”的处罚。(这种刑法存在于旧奥地利军队中,是将受罚者两臂从后面尽量往上提,使鼻尖触地,达一小时以上)
因为这也是监狱教堂里整出闹剧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并且受罚者自己也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所以他们也非常满意,并且演得非常出色。
这位最完美的团队神父——奥托?卡茨——是个犹太人。这没有什么可值得奇怪的;大主教科亨还是马哈尔的至交呢。
随军神父奥托?卡茨还有一段光彩夺目的经历,甚至要比大名鼎鼎的大主教科亨更加耀眼。
他不仅在商业学校念过书,而且在军队里还作为一年制志愿兵服过役。因为对证券法和证券业务极为精通,所以在一年之内他父亲的“卡茨公司”就被他弄得彻底破产,最后老卡茨当时在阿根廷不得不背着同他合股的债权人私自签订了一项事后补偿事项,随后登程远赴北美去了。
就这样,卡茨公司被年轻的奥托?卡茨分给了南北美洲,使得自己落到了一无产业可以继承,二无安身之所的窘境,只好去当兵。
这位一年制的志愿兵奥托?卡茨在当兵之前,还想出了一件极为光荣的事情:他接受了洗礼。他非常虔诚地祈求基督保佑他官运亨通。这一招被他当作是与神子之间达成的一项交易。
在艾玛乌泽修道院里隆重地举行了奥托?卡茨的洗礼仪式。他的洗礼仪式是由阿尔巴神父亲自主持的,场面十分宏大,奥托?卡茨服过役的那个团的一位虔诚的少校,赫拉昌尼贵族女子专科学校的一个老处女都到场了,一位大嘴宽脸的主教团代表还被请来当他的教父。
这位新出壳的基督徒奥托?卡茨顺利地通过了考试,于是留在了军队。最开始的时候,一切事情都进行得一帆风顺,他甚至已想象着去参谋部的训练班深造。
可是有一天他喝得烂醉,先是闯进了修道院,换了一件教袍穿上,却把马刀扔在了那儿。赫拉昌尼的大主教亲自接见了他,他便因此进了神学院。在举行他的授予圣职的仪式之前,在统领街后一座非常规矩的、有女服务生的房子里他竟然喝得酩酊大醉,然后从寻欢作乐的地方直接跑去接受圣职。再在这之后,他的团队就被他当成了避风港。当团里任命他为随军神父之后,他便骑着自己买来的马在布拉格大街上,在参加的团里军官们的各种酒宴上还表现得非常积极。
经常可以在他居住的房子的走廊里,听到他咒骂他所感到不满的教徒。街上的野鸡常常被他带到住所或是由自己的勤务兵找来。大家也都知道酷爱玩牌的他在玩牌的时候总是手脚不怎么干净,可谁也不说透他把一张“爱司”藏在了教袍大衣袖里。他被军官们尊称为圣洁的神父。
他与拘留所中的前任神父是完全不同的,从来不为讲道作任何事先的准备。他的前任总是固执地认为,关在拘留所里的士兵们可以通过讲道改过自新,重新做人。那位神父虔诚地转动着眼珠,恪尽职守地对囚犯们解释类似于必须改革有关娼妓问题一类的法律,必须改善对未婚妈妈的关怀的道理,以及私生子的教育这一类问题。听众因为他的讲道理论抽象,又与现实情况完全脱离,所以感到毫无趣味可言。
奥托?卡茨随军神父的讲道却与此形成鲜明的对比,深受听众们的欢迎。
当教堂里走进来穿着短裤衩的十六号牢房的住客们的时候,那可以称得上是一个隆重的时刻。因为穿了长裤就存在着他们当中有人中途跑掉的可能性,所以只能让他们穿着裤衩。在讲坛跟前站着这二十个穿短裤衩的纯洁天使。他们中间有几个走运的,嘴上还叼着在路上捡到的烟头儿,他们这样叼着,就是因为没有口袋可装。
他们的周围站着拘留所里的其余的囚犯,这些人看着站在讲坛下面的二十名穿短裤衩的宝贝似乎非常开心。随着靴子后跟上的马刺铿然作响,随军神父登上了讲坛。
“立正!”他喊着口令,“祷告现在开始!大家跟着我念!您这个站在后排的混蛋,别往手里擦鼻涕啦!在天主的神殿里您要是再这样弄,我就叫人把您关起来!没把《我们的父亲》的主祷文给忘了吧,你们这群无赖!好吧,咱们来试试看!……噢,我可知道,你们是一定不会念好的。什么《我们的父亲》不《我们的父亲》,你们才不会去管它呢!来上两份肉,一盘扁豆沙拉,捧着肚子吃得饱饱的往草垫子上一躺,挖挖鼻孔,心里根本就没有天父,你们难道不是这个样子的吗?”
从讲坛上他看到了这二十名穿短裤衩的宝贝们,同在场的其他人一样,他们正开心得很呢。站在后排的人正在玩“弹肉”。(这是一种无聊的游戏,参加者依次互相用指头猛弹对方的臀部。)
“真是有趣极了!”帅克对身边的人小声说,那人是个嫌疑犯,据说他收了人家三个克朗,把朋友的一只手的指头用斧子全部剁了下来,只是为了让他的朋友解除兵役。
“后头才是好戏呢。”那人回答说,“今天他可醉得不轻,又该大谈特谈其走向犯罪的荆棘之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