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为别人举行终傅礼的帅克 (2)
“看见了吧,帅克,不尊重神父的后果就是这样。”神父笑着说,“圣徒约翰?兹拉托乌斯基说:‘敬重神父就等于敬重基督的代表。’明天的事,我们得准备得周全一点儿。火腿煎鸡蛋、温好的波尔多白葡萄酒你都要准备好,之后咱们再好好商量一下。因为一切都与晚祷文上说的一样:‘敌人对于这所房子的一切阴谋之所以遭到破产,就是因为上帝的恩典。’”
总是有一些固执的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那位两次被帅克赶出神父房间的先生就是其中之一。有人在帅克刚准备好晚饭的时候按响了门铃。去开门的帅克立即返回来对神父说:“他又回来了。为了让咱们能有一个安静的晚餐时间,咱们最好是把他关在洗澡房里。”
“这样做可就不对了,帅克,”神父说,“俗话说:客进旺家门。古时候宴会时常有一些小丑被找来给参加宴会的人消遣。让他进来吧,咱们也好开开心!”
帅克随即带了那位固执的先生过来。他望着眼前的一切,沮丧极了。
“请坐!”神父温和地说,“我们就快吃完晚饭了。龙虾、鲑鱼肉是我们刚才的晚饭,现在要吃的是火腿煎蛋。只要有人愿意给我们借钱,我们就会大吃一顿。”
“我希望,我不是来让人取乐的,”来客沮丧地说,“今天我已经是第三回到这儿了。现在,我希望能把一切都弄清楚。”
“报告,神父先生,”帅克说,“他是一条彻彻底底的水螅,和利布尼的鲍谢克一个样。一个晚上他总要被‘艾克斯纳尔’酒店赶出去十八次,可每次他总是以拿烟斗的名义又转回来。从酒店的窗口爬进来,又从厨房越墙到达夜餐厅,再从地下室钻到啤酒厅。如果他不是被消防队从屋顶上拉下来,很可能他还会顺着烟囱管往上爬。他那么有能耐,不当部长或者是议员可真是可惜!什么办法他们都在他身上试过了。”
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帅克在讲什么,那位固执的先生一个劲儿地反复说:“请听我说,我们之间的事必须要弄明白。”
“请便吧,”神父说,“请说吧,尊敬的先生,您说多久都可以,我们可要吃我们的晚饭了,希望您不会受到任何干扰。帅克,把菜端上来!”
“您知道,”固执的先生说,“战争爆发了。如果不是因为打仗,您战前向我借的那笔款子,我也不会急着让您还。我可是已经有过悲惨的经历了。”
从口袋里掏出帐本他接着说:“每一笔我都有帐可查。欠我七百克朗的扬纳达上尉已经在德里纳河牺牲了。在俄国前线被俘的普拉什克中尉,欠我两千克朗。在拉瓦附近被自己的士兵杀了的维希特勒大尉也欠我两千克朗。在塞尔维亚做了战俘的马赫克上尉还欠我一千五百克朗。在我的帐本里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欠着我的钱的一个人阵亡在喀尔巴阡山,另一个又做了战俘,第三位被淹死在塞尔维亚,在匈牙利军医院里的第四位已经是生命垂危了。说到这儿,你总该明白我的苦衷了吧。如果我没有毅力,不能够百折不挠,那么我就会被这场战争毁灭。也许人会反驳我说,我什么危险也没有碰到。那么,您就看看这个吧!”
他把帐本伸到神父眼前,“您看看一个星期以前,布尔诺的随军神父马蒂阿什在隔离医院去世了。我真是后悔啊!他还没有还给我他欠我的一千八百克朗呢。他去给霍乱医院的人行终博礼,结果却让自己一命呜呼了。”
“这是他的职责,亲爱的先生,”神父说,“明天我也要去给人家行终傅礼。”
“也要去霍乱病院,”帅克雪上加霜地说,“我们可以带着您一块儿去,让您自己看看什么是牺牲。”
“神父先生,”那位固执的先生说,“请您相信,我真的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打仗难道就是为了从世界上把我们这些债权人统统消灭掉?”
“等到您被征集入伍,发派前线的时候,”帅克说,“神父先生和我会做弥撒求上帝恩赐您第一颗手榴弹。”
“先生,我现在正和您谈正事,”那人对神父说,“我请求您自己处理我们之间的事情,别让您的勤务兵再妨碍我们,我们尽快把事给了结了吧。”
“我也请求您,神父先生!”帅克说,“请您同意我来插手这件事。这样,像一个优秀的士兵应该做的那样,我就会尽全力维护您的利益。这位先生说得没错,他不想让外力强迫他离开这儿。再说,我也不是喜欢闹事的人,我是一个非常有礼貌的人。”
“帅克,我已经对这一套感到无聊了,”像是没有看到客人还在场似的神父说道,“我本以为咱们能拿这个人开开心,让他说点儿什么可笑的事情,可是他却要我让你别干预这件事情,尽管你们已经见过两次面了。在今天这样一个晚上,特别是在我们要举行重大仪式之前,在这我们必须聚精会神面对上帝的时候,他却用一千二百克朗这样的蠢事来妨碍我,让我从上帝身边那良心的检讨中走出来。他是想让我再重复一遍:现在我连一文钱也不会给他。为了不扰乱这个特别的夜晚,我不想再跟他说什么。帅克,你先告诉他:他从神父那儿什么也得不到。”
负责执行命令的帅克冲着客人的耳朵吼了一句。但固执的客人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帅克,”神父说,“你去问一下他,他打算呆到什么时候?”
“直到你给我钱,我才会走。”那人非常坚决地说。
神父站起来,走到窗子前面说:“既然这样,帅克,我就让你来处理吧,随你拿他怎么办都好。”
“走吧,先生,”抓着那位不速之客的胳膊帅克说着,“事不过三,逢三大吉。”
说完,他把刚才已经做过的操练又重新做了一遍,成功地轰走了客人。神父此时正在玻璃窗上用手指敲着葬礼进行曲。
晚上的沉思用了许多的时间,虔诚而热切地向往着上帝的神父,直到深夜十二点还在唱着:
我们的队伍开赴前线,
全部姑娘泪流满面……
随着他一起唱的是好兵帅克。
在军医院里,有两个人盼望着举行终傅礼,他们是老少校和当过银行官员的后备队军官。在喀尔巴阡山区作战时两人的腹部都受了伤。他们俩现在并排躺着。后备军官之所以把举行终傅礼看作是自己的义务,是因为他的上司盼望过终傅礼。如果作为下属他自己不进行终傅礼,那就是违犯了军纪。虔诚的少校却始终认为,祈祷能让病人恢复健康。然而,在举行终傅礼的头天夜里,这两个人都死了。当神父和帅克在第二天早上赶到的时候,这两位军人都被蒙上了床单,他们的脸色跟所有窒息而死的人一样泛着黑。
“神父先生,咱们好不容易气派地张罗了一场,现在全毁在他们手中了!”当他们从办公室的人那儿得知这两个人已经不再需要什么的时候,帅克非常气愤。
的确,他们这一次是气派了不少:帅克在马车上摇着铃铛,神父手里拿着用餐巾包着的那瓶圣油。他端正地坐着,画十字向每个对他们行脱帽礼的人祝福。
但实际上,尽管帅克拼命地摇着铃,让铃声非常洪亮,但向他们行脱帽礼的行人并不多。
跟着马车跑的几个小孩中一个还坐在车尾上面,其他的小孩一直嚷嚷着:“快追啊!快追啊!”
帅克使劲儿地冲他们摇着铃铛,赶马车的人则朝后面挥了一鞭子。有个女门房是圣玛利亚协会的成员,她在沃奇契科瓦大街上跑着追上马车,接受完神父画着十字的祝福之后,她吐了一口唾沫,说:“那个神父被他们拖着跑得跟魔鬼一样快,都要把人累出痨病来了!”她说完,又气喘吁吁地跑回她原来的地方。
拉车的牝马对铃声的反应最大,也许这使它想起了过去,它一边不停地回头张望,一边试图在石子路上跳舞。
帅克所说的那番规模宏大的盛况就是这样。后来神父到办公室向军医院会计结算终傅礼费用时说:“我应该得到一百五十克朗的圣油费和路费。”
紧接着,一场争吵又发生在军医院院长和随军神父之间。有几次神父用拳头捶着桌子说:“大尉先生,您以为行终傅礼是免费的吗?即使是派个龙骑兵团的军官到养马场领马,也要给人家付差旅费。没等到行终傅礼那两个伤员就去世了,这一点我很遗憾,但如果不是那样,您就得多付给我五十克朗。”
拿着那瓶圣油的帅克此时正在楼下警卫室里等着神父。士兵们对于这瓶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有人认为这种油适于用来擦枪和刺刀。而另一个来自捷克摩拉维亚高原、信奉上帝的虔诚的年轻士兵则认为不应该这样妄谈圣物,不应该随意议论圣洁的秘密,而应该如同基督教徒一般充满希望。
看了看这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一个老后备兵说:“你的脑袋该让手榴弹炸掉,这就是个好希望。人家把咱们当傻瓜耍啦!一个教权派议员有一次到我们这儿来,说什么和平笼罩着大地,人类不应再有战争,所以希望大家都情同手足,和睦相处;可是他这个畜生,刚一开始打仗,就在所有的教堂里祈祷我军的胜利了。一谈到上帝就仿佛是谈到了领导和指挥战争时的总参谋长。埋葬死人的情形在这个军医院里实在是太多了,缺胳膊断腿的人都被一车一车地运走了。”
“死亡的士兵被脱光了身子埋掉,”另一个士兵接着说,“另一个活着的士兵再接着穿那套军服,就这样一批一批地传下去。”
“直到我们取得胜利。”帅克说。
“要是都是你这样的饭桶勤务兵,那仗就别想打赢了!”在角落里的班长说,“如果你们这样的人也被派上前线,钻战壕、拼刺刀、钻铁丝网、爬坑道、扛迫击炮,那可好啦!谁不会躲在后方过舒服日子?谁愿意上前线去送死?”
“我却觉得被人拿刀在身上捅个窟窿倒是挺好的,”帅克说,“肚子挨两颗子弹或者是让手榴弹炸成两截,亲眼看到自己的肚子和腿分开,那就更有趣了。他一定会觉得奇怪,可是他等不到别人向他解释清楚就咽气了。”
听到帅克的话,一个年轻的士兵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在惋惜自己年轻的生命。为什么自己会生在这个混乱的年代,像屠宰场的牛马一样任人宰割?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的一位士兵说:“战争的根源有些学者是根据太阳上的斑点来解释的。这种斑点一旦出现,灾祸就会到来,和攻陷迦太基一样。(罗马人在公元前一四六年攻占了非洲北海岸布匿帝国的首都迦太基,从而结束了罗马人与伽太基人争夺地中海霸权的长期战争。)”
“别只谈这件事情了,”班长打断了他的话,然后又说,“对你来说,最好的事情就是去把地板打扫干净,今天轮到你打扫了。我们可与太阳上的什么鬼斑点扯不上关系!即使那上面布满了二十个斑点,对于我们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我们拿着它们什么也无法买到。”
“太阳上面的那些斑点确实有重大的意义,”帅克插嘴说,“太阳上有一回就出现过三个斑点,于是在那天的努斯列区‘班柴迪’酒店里我就被人揍了一顿。所以从那以后,无论我再去什么地方,走之前都要看看报上是否提到会出现什么斑点。只要提起一小点儿,噢,那就对不起了,我的上帝,我哪儿也不会去了。我就这样熬着。还有那次把整个马提尼克岛彻底毁灭的珀列火山的爆发,在《民族政治报》上一位教授发表文章说,他早就告诉过读者,有个大斑点呈现在太阳表面上。可是因为岛上的居民没能及时地拿到这份报纸,所以整个岛上的人都遭了殃!”
此时的神父,正在楼上的办公室里,他遇到了一个又老又令人厌烦的轻浮女人,是一位士兵宗教教育协会的会员。一大早她就在医院里走来走去,忙着把她那些圣徒图片散发出去。而它们却被伤病员们扔进了痰盂。
她来回地走动着,反反复复的唠叨着为什么人要真心实意地忏悔,要真正地痛改前非,这样在死之后才能得到伟大的上帝仁慈的宽恕等等,大家对此都厌烦极了。
和神父说话的时候,她的脸被气得煞白。“在这场战争中,士兵们非但没有变得更高尚,反而变得更加野蛮。”而楼下的伤病员则吐着舌头说她是“假慈悲”,是“天国里的母山羊”。“这一切真是可怕极了,神父先生,这些人全都堕落了。”她还对神父谈起针对士兵如何进行宗教教育的构想:一个士兵只有当他完全信仰上帝,怀有浓厚的宗教感情的时候,才会英勇无畏,才会奋不顾身地为皇上英勇作战,因为他心里清楚,等待他的是天堂。
许多诸如此类的蠢话由这位长舌妇的口中说出,目的就在于缠住神父。可是神父却毫不客气地转身离去。
“该回家了,帅克!”神父朝警卫室喊道。他们再也无法在回家的路上讲究气派了。
“下次咱们可再也别沾惹这个终傅礼了,谁爱做就叫他做好了。”神父抱怨着说,“为了拯救每一个想得到宽恕的灵魂,你不得不在钱的事情上跟他们扯皮。这些当会计的人可真是差劲!全都是些无赖!”
当他看见拿在帅克手里的那瓶圣油时,他皱了皱眉头说:“帅克,看来用它来擦试我们的皮鞋是用掉它的最好的方法。”
“在这之前,我还得试着用它去擦擦咱们那扇门的钥匙眼,”帅克接着说,“以免您夜里回家的时候把门弄得太响。”
还没开始,这场终傅礼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