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帅克在基拉利希达的奇遇 (2)
亲爱的宝贝儿,
你却留在此处,
嘿哟,嘿哟,嘿罗!
这种噪音实在叫人难以接受,大伙七手八脚把他推进了牲口车厢的车门。
“奇怪,为什么检查官没有到我们这边来?按理,在站上,您就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指挥官,”志愿兵对班长说,“您不该在一个醉酒的神父身上做文章。”
倒霉的班长一声也不响,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窗外飞快地掠过的电线杆。
“我们没有把情况及时报告指挥,长官。”志愿兵继续说,“如果到了下站,哪个检查官检查到了我们车厢,噢,天哪。那我们都……”
“吉普赛人,”帅克接道,“流浪者。仿佛我们怕光,见不得人,害怕被人抓住。”
这时,志愿兵说:“据一八七九年十一月二十日颁布的法令,用火车运送军事犯人时,必须遵守以下规定:第一,车厢必须装有铁栅栏。咱们是照规定办的,我们正被关在牢固的栅栏里。第二,据一八七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国王命令的补充条文规定:每个军用囚犯车厢必须备有厕所;如无厕所,则须配备有盖便盆,供犯人与押解官兵大小便之用。我们这个车厢别说厕所,连便盆也没有……”
“你们可以到窗口去解决。”气极败坏的班长说。
“但是,您忘记了一点:禁止犯人靠近窗口。”帅克提醒他。
而志愿兵接着说:“第三,车厢必须具备饮水设备,而这一点,您也没有做到,顺便说一句,您知道在哪一站领干粮吗?您当然不知道,因为您根本没去打听。”
帅克接着道:“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班长。您必须照顾好我们,我们并非一般的士兵,您什么都得为我们做。条款是这样规定的,那就得遵守,要不然岂不是天下大乱了吗?对了,我认识一个流浪汉,他曾经说过:‘被监禁的人好比一个婴儿,需要别人的照料,不能冻着,不能受惊吓,更不允许别人侵犯、欺侮。’”
“噢,对了,还有一件事,麻烦您十一点钟叫我一声。”帅克的态度十分友好。
班长站在一边,有些莫名其妙。
“看来,您并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到十一点钟,我得到那节牲口车厢去了。”帅克显得郑重其事,“我被处以三天的监禁,而到了十一点——今天中午十一点,我就解放了。在军队里,我们要讲求纪律,明白吗?班长先生。”
经过一次打击,倒霉的班长好半天缓不过劲儿来,直到最后,他才表示他未收到任何公文指示。
“噢,亲爱的班长先生,正像圣山不会自己向穆罕默德靠近,公文不会自己飞到押送官手中,押送队长应当自己去取。您又有新麻烦了,您无权关押该释放的人。而另一方面,根据法令,任何人不能离开囚犯车厢。情况越来越糟,而现在已经十点半了,”志愿兵看了看怀表,“我倒想看看您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再过半小时,半小时,我就是那牲口车厢里的人了。”帅克兴奋地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
“这里可比牲口车厢强得多。”班长已经六神无主,慌了手脚,而且十分沮丧。
“来吧,再来点儿调味汁,再来点儿,对!”神父在睡梦中疯狂地叫喊。
帅克一把拉过军大衣,一边把它放到神父的头下,一边说:“睡吧,好好地睡上一觉,做个好梦,到梦里去开怀畅饮吧。”
志愿兵唱了起来:
睡吧,我的宝贝,快睡吧!
闭上双眼!
上帝与你同在,
天使为你守护,我的睡吧,宝贝,快睡吧!
班长对一切已失去了知觉,他目光呆滞,傻傻地望着窗外,对车厢里发生的一切,他都无动于衷了。
士兵们在一旁玩着纸牌。班长觉得有人狠狠地撞了他的屁股,他回头一看,一个士兵挑衅似的用屁股对准他。
他长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重新回到车窗前。
“班长,您知道一本杂志吗?知道吗,一本叫《动物世界》的杂志?”志愿兵问道。
“我们村里有一个开饭店的老板,他订了这本杂志。他想知道怎样喂养瑞士的萨安羊,可是都没成功,羊都给喂死了。”班长显得有些激动。
“亲爱的朋友们,注意啦!下面我要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嗨,那边玩纸牌的伙计们先停下来,听听我的故事,很有趣,是的,谁也难免犯错误,不是吗?我们来讲个《动物世界》的故事,好让我们忘掉这场见鬼的战争。”志愿兵提高了嗓门。
“这一直都是一个谜。我是怎么当上《动物世界》这本杂志的编辑的呢?是我的老朋友哈耶克,他在这家杂志社做编辑,但他爱上了老板伏克斯的女儿。当然,他被老板炒了,但老板要求他去找一个人来做编辑,而他,却找到了我,一种多么奇特的雇佣关系啊。老板接待了我,问我对动物有什么见解,我告诉他,我很尊重动物,我认为它们不过是由动物到人的一个阶梯。我认为应当在动物死之前,少一些痛苦。比如,鲤鱼从一生下来就有一个怪念头:认为女厨子给自己开膛,这事儿办得很不地道。为了不让笨手笨脚的人去宰杀家禽,动物保护协会一直去努力着。
“这时老板打断了我,问我对猪、狗、牛、羊、蜜蜂是否了解,能不能把国外报章上的关于动物的专业文章摘下来,并翻译过来,把图片剪下来再编辑,还问我能不能翻阅布雷姆的文章。
“我说我对办好《动物世界》很有信心,我如果了解了全面的材料,则可以把杂志的所有栏目办好,并开辟一些诸如《动物幽默》、《动物谈动物》的专栏,凭我个人的能力,杂志一定能办好。我会详细地向读者介绍动物,让他们眼花缭乱……
“‘可以了,可以了,你的这个计划若能完成一半就足够了。’老板又一次打断了我,他还说一定要送我一对肉鸡,矮体肉鸡,这种鸡在柏林家禽展览会上获过大奖。
“说真的,我挺卖力,我不遗余力地在杂志社推行了我的计划,我甚至认为,我的文章超越了我的能力!
“我自己创造了一些神奇的动物,我只是为了吸引读者,他们对象、狮、虎这一类动物早已厌倦了,他们需要一些新鲜的玩意儿,比如我臆造的一种叫硫化鲸的动物。
“我敢保证,《动物世界》的读者都是一些好奇的人,他们喜欢猎奇,喜欢新鲜的、奇怪的玩意儿。
“继这种硫化鲸之后,我又发明了诸如‘狡猾的幸运儿’、‘馋嘴的公牛’、‘母牛的老祖宗’、‘乌贼鞭毛虫’之类的神奇动物。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我从来也未曾设想过动物世界居然也有这么多成员。是的,布雷姆在自己的《动物的生活》一书中遗忘了一些东西,我所知道的那些动物,那些所谓的动物学家根本就不知道。
“我的不经意的举动引起了《时间报》与《捷克人报》之间的大讨论。《捷克人报》谈论到我所发明的跳蚤是上帝的杰作;但《时间报》则直接把我的文章连同严肃的《捷克人报》批驳得体无完肤。从那以后,我就不再走运,《动物世界》的读者也怀疑起我来。
“读者的不满是由我的文章引起的,我写了几条关于蜜蜂和家禽的短评。总之,是我发展了一种全新的理论,之后著名的蜜蜂专家巴左瑞先生中了风,一些山区的蜜蜂都死了。奇怪的是家禽也得了瘟疫,总而言之,都死了。我收到了恐吓信,读者不再订阅我们的杂志了。
“于是我又开始写鸟类。我记得我和《农村评论》的编辑、议员卡德恰克发生过冲突。
“我从英国杂志《乡村生活》上剪下一张站在核桃树上的一只鸟的图片,于是它成了我的杰作‘核鸦’,而我又根据逻辑推理得出那只在柏树上的鸟自然叫做‘柏鸦’了。
“这一下可惹了大麻烦,卡德恰克先生站出来公开攻击我,说这是一只‘松鸦’,是从德文译过来的。
“我很自然地发出了回应。
“而卡德恰克译员在《农村评论》上的一篇社论里作了答复。
“我的老板伏斯克先生在州报上看到对我文章的评论,他把《农村评论》报递给了我。
“而我却大声地读了起来:
尊敬的编辑部:
我以前曾提醒过:贵刊凭空捏造术语,无视捷克语言的纯洁性,主观臆造各种动物。我已经说明,贵刊编辑以‘核鸦’取代约定俗成的‘松鸦’一词,实力不妥。
后来,我曾经收到一封《动物世界》的编辑的来信,信中言语无礼,对我肆意攻击、漫骂。为此我只好战斗到底。
贵刊编辑把我看成连鸟的名字都叫不出的、一无所知的畜生,实乃大错特错。我多年从事鸟类学理论研究及实践观察,我养在笼子里的鸟也比贵刊那位编辑先生至今所见还要多得多。
“‘嗯,松鸦。’我的老板用悲伤的声调说。而我则平静地接着往下读:
此事出自一个粗鲁的外行之手,没什么奇怪的。但我从未听说过何时人们已把‘松鸦’称为‘核鸦’。
贵刊编辑承认,我对鸟类学比一个外行更了解嘛。鸟类学学者认得‘松鸦’而不认识贵刊发表的什么‘核鸦’。你们那位编辑先生才是傻瓜呢,他只懂无礼的人身攻击。
虽然贵刊外行,但事实是不庸置疑的。他的引据是荒谬的。
“我的老板受到了打击,致命的打击,一天后他患流行性脑炎死去。临死前,他说:‘在我看来,重要的不是我个人的利益,而是整体。请你们接受我的实事求是……’”
志愿兵沉默了一会儿,尖刻地对班长说:“我只是想通过这件事证明,谁都会遇到困难,谁都会犯错误。”
班长也最终弄清了自己是个犯错误的人。他又回到窗前,忧郁地望着窗外。
押送兵一个个呆头呆脑,只有帅克对此很感兴趣。
帅克终于开口说话了:“世界上没有永远的秘密。连混蛋松鸦核鸦之类的事情都可以弄清楚。不过,创造出那些动物来的确很难,我是指凭空想象。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许多年前,布拉格有一个叫麦斯特克的,发现了一条美人鱼,他把它放在大街上的一个围屏里供人观看。围屏上有一个洞,可以看到里面有一个沙发,上面躺着一个小娘儿们,她两条腿裹在一块绿色的薄纱里,连头发也是绿色的,戴着手套,安了个用硬纸做的绿色的鱼翅,而背上用一根细绳拴了个舵。十六岁以下少年禁止入场,而大人可以买一张门票进去参观一下,大家都喜欢这条美人鱼的大屁股,上面有一张‘回头见’的字条。至于她的乳房,又干又瘪,像老妓女的一样耷拉到肚脐眼上。晚上七点,麦斯特克就让她回家了,她换上衣服,到晚上十点,你可以看到她在街上游荡,见了男人就问:‘美男子,我们一块儿吧!’后来,她被捕了,而麦斯特克的生意也就黄了。”
这个时候,神父突然从椅子上滚了下来,掉到了地上,继续呼呼大睡,大家七手八脚地将他拽回到椅子上。
“您不应该扶他,”帅克对班长说,“我上一次让我的神父睡在厕所里,还有一次让他睡到我的衣柜上,对了,他喜欢睡在洗衣槽里,天晓得他不在什么其他的地方睡过觉。”
这时,班长竟然鼓足了勇气,他要向别人证明,这儿只有他才说了算。因此他大声地吼道:“住嘴!别贪嘴,像臭虫一样恶心!”
“对,班长先生,您是上帝,”帅克仿佛哲学家似的,颇有风度,“您不是受难的圣母!”
“主啊!”志愿兵对着天空大声呼唤,“让长官的爱充满我的心灵吧,让我们此行一路平安。上帝保佑!”
班长暴跳如雷:“少给我来这一套!”
“这不能怪您,”志愿兵安慰他,“自然界中的一切动物都是平等的,并无贫富贵贱之分。您当然也知道人类是愚蠢的。如果您自认为自己是最高级的动物,那就大错特错了。如果您的肩上没有那几颗星星,您就得在战壕里拼命。但如果您再加上一颗星,就把您变成一个新的生物,官衔上士。”
“我要把你关起来!”班长似乎很绝望。
志愿兵笑了笑说:“您一定是因为我骂了您才要把我关起来。您在撒谎,因为根据您的智力,您怎么能从我的言语中听出侮辱,而且我敢打赌,您根本记不住我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