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好兵帅克历险记
229200000079

第79章 帅克在俄国俘虏队里 (3)

第二十五章 帅克在俄国俘虏队里 (3)

他说的是带浓重波兰语口音的捷克话,这人是个在军团反间谍处干事的饭桶。这个军团司令部设在普舍米斯尔,在如何巧妙地过渡到刺探帅克情况的问题上,这位军事秘密警察机关的密探,根本就没费多少脑子,便开门见山地说:“由于不谨慎我才掉进了这个肮脏的泥坑。原来我在二十八团服役,很快又转向为俄国人效劳。我傻呆呆地被他们抓住了。投奔俄国人以后,我表示愿意去侦察队……我在第六基辅师做事,你在俄国哪个团里干事,伙计?我怎么觉得,我们好像在俄国的哪个地方见过面?在基辅我认识很多很多的捷克人,他们和我一起上的前线,一起投奔的俄国军队。我如今都想不起来他们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了。也许你能想起哪一个常跟你在一起的人来吧?我很想知道,我们二十八团还有谁留在那里。”

帅克没答话,却关怀备至地摸摸他的脉搏和额头,然后把他领到小窗前,让他把舌头伸出来看一看。对帅克的这一系列举动,那人丝毫未加阻挠,以为这也许是一种间谍的接头暗语。最后帅克又开始捶门,当看守问他闹什么时,他用捷语和德语要看守立刻去请大夫来,因为这个他们刚送来的人净说胡话。

可是他这样做无济于事,没有谁马上来给这个人看病。他还是安安稳稳地留在那儿,无休无止地唠叨着关于基辅的事儿,还说当他和俄国人在一起行军时,肯定见过帅克。

“你准是污泥浆喝多了。”帅克说道,“就像我们那位年轻的迪涅茨基一样,人倒不笨,可有一次出门,竟然跑到了意大利。从此,他一有机会就唠叨他的意大利,说那儿除了污泥浆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可看的东西。还说他一年发四次的疾病都是因为他喝了这些污泥浆才得上的,总在圣徒的节日里发病:圣约瑟夫节,保罗节,彼得节和圣母升天节。他跟你一样,一发疾病,就能把他不认得的人都说成是认得的人。比如说在电车上,随便跟什么人一搭上话,他就说认得人家,在维也纳的火车上见过他一面,在街上遇到的所有的人,他不是说在米兰的火车上见过,就说在斯迪尔斯基?赫兰茨的市政厅的酒窖里一起喝过葡萄酒。当他坐在饭店里时,他一赶上疾病发作,就说所有的顾客他都认识,是在开往威尼斯的汽船上见到的。这种病无可救药,只有卡特辛基城来的一位护士有办法。有一次他护理一个病人,他让病人一天到晚不干别的,只坐在屋子角落里数数儿。

‘一、二、三、四、五、六’,数了一遍又一遍。他还是个什么教授呢,这个神经病数来数去总超不过六,护士听得肺都快气炸了。开始,护士还耐心地教他‘七、八、九、十’,真是白费劲,根本就不理他那一套,教授还是坐在角落里数着数,‘一、二、三、四、五、六’,接着又是一遍‘一、二、三、四、五、六’,护士气得再也按捺不住了。等他念到‘六’时,跳上去就给了他后脑勺一家伙,叫道:‘这就是七!这是八、九、十。’数一个数,就给他的脑壳一家伙。那教授反倒清醒过来了,问他是在哪儿。护士告诉他说是在疯人院时,他已经能回想起一切来了。他记得那是一颗彗星让他进了疯人院的。当他计算出在明年七月十八日早晨六点将要出现这颗彗星时,有人向他证实说,几百万年以前这颗彗星就已经焚毁了,这个护士我还认得,教授病好后出院了,还把那护士要去当了仆人。他啥事儿也不用干,只是每天早上扇四下教授的后脑勺,他干得既准确又自觉。”

“我认识你的所有在基辅的熟人,”反间谍处的密探不知疲倦地继续说,“在那儿不是有个胖子和瘦子和你在一起的吗?我怎么也记不清他们是哪个团的,叫什么名字了……”

“这你用不着难过,”帅克安慰他说,“谁都不可能记清所有胖子和瘦子叫什么名字。瘦子在这世界上人数更多,所以瘦子的名字尤其难记住。他们占大多数,常言说得好。”

“朋友,”这皇上和国王陛下的坏蛋啜泣着说,“你不相信我,可是在我们面前的是同样的命运啊!”

“我们都是天兵,”帅克不动声色地说,“就为了这个,我们的母亲把我们养了起来,直到我们穿上军服,好让我们粉身碎骨。我们心甘情愿这样做,因为我们明白,我们的骨头不会白白地烂掉。我们为皇帝和皇室而死;我们已经为他打下了黑塞哥维那。后人将把我们的骨头炼成糖厂所必需的骨炭。这是几年以前齐麦尔中尉就给我们讲过的。他说:‘你们这些蠢猪土匪!你们这些没教养的公猪和没用的懒猪,就知道把自己的手脚保养得好好的,真是一文不值,一个男人连胫骨带四肢能炼两公斤多骨炭,如果你们在打仗的时候死了,那么,用你们每个人的骨头还可以制成骨炭哩。你们这些白痴的骨炭可以让制糖厂用来过滤食糖。你们压根儿还不知你们死后对子孙后代的好处呢。你们的孩子将来喝咖啡放的砂糖,说不定就是用你们的骨炭过滤而来的,糊涂蛋们。’我想着,他向我走来,问我在思考什么。我说:‘报告,我认为,用你们军官先生们的骨头炼的骨炭一定比用我们普通士兵的骨头炼的要贵得多。’因为这句话我被关了三天单间监狱。”

帅克的同伴敲了敲门,又跟守卫商量了几句,守卫就到办公室报告去了。

过了一会儿,来了个军士,他把帅克的这个伙伴接走了,又只剩下帅克一个人了。

离开时,那个家伙还指着帅克对军士说:“这是我在基辅的老朋友。”

除了有人送饭来的几分钟时间,整整二十四小时帅克都是独自呆着。

晚上,他得出了一个结论:俄国的军大衣比奥地利的大了一些,又暖和一些;另外,晚上睡觉时,耗子在身边爬动,凑过来嗅嗅也没什么不舒服的,帅克觉得这是一种温柔的耳语。但是,在晨曦初露时,这耳语被前来提犯人的解差打断了。

帅克至今也没法儿说清,在那个悲伤的早上,为他而举行的审判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军事法庭:堂上坐着将军、上校、少校、上尉、中尉、录事和一个专门给抽烟人擦火柴的步兵。

他们并没向帅克提很多问题。

那个说一口捷克语的少校对帅克的兴趣比别人大些。

“你背叛皇上,背叛这位我为他吃尽了苦头的、英明的君王?”

“别装傻。”少校说道。

“报告,少校先生,背叛皇上可不是什么傻的事。我们当兵的都宣过誓要效忠皇上。我发过誓,那些誓言就像人们在舞台上唱戏的一样。而我,作为一个忠实的大丈夫,都做到了。”

“看这儿,”少校说,“这儿是你的罪证和事实。”他指着一大卷材料给他看。

主要材料是由他们安插在帅克身边的那个人提供的。

“事到如今你还不愿承认吗?”少校问道,“你自己也认定你本是奥地利军人,是自愿穿上俄国军装的。我最后再问你一次,是谁强迫你这样干的?”

“谁也没有。”

“自愿的?”

“自愿的。”

“不是被迫?”

“不是。”

“你知道你已失踪了吗?”

“是的。九十一团一定在找我。少校先生,请允许我就人们为何会自愿穿上外国军装稍微解释几句。一九○八年七月的一天,布拉格的横街上的装订匠博热捷赫去兹布拉斯拉夫的别罗翁基河的支流洗澡,他把衣服挂在了小柳树林里。过了一阵子,他看见又有位先生下水去洗澡,感到十分高兴。他们两人天南地北聊得亲热。他们互相耍弄着,泼着水,一直泡到天黑。后来那位陌生人先上了岸,他该回去吃晚饭了。博热捷赫在水中又呆了会儿,然后到柳树林中找衣服穿,结果找不到自己的,只发现一套破烂不堪的衣衫和一张字条,上面写道:

‘当我们一块儿在水中玩得那么开心时,我思量了许久:该不该拿呢?后来我摘了一朵法兰西菊,数着花瓣儿,数到最后一瓣是“该”!所以我拿我这套破衣衫跟你换了。你不用害怕穿它,一个星期前,它已在多布希什县的县监狱里灭过虱子了。今后可得留心与你一同洗澡的人;即使是个杀人犯,在水里光着身子,也像议员一样。你甚至不知道你是在与什么人一块儿游泳。为了游泳丢件把衣服也值得,傍晚的水最舒服,你不妨再下去一次,好清醒一下。’

“博热捷赫先生没有办法,只好等到天黑才穿上那身破烂朝布拉格走去。他尽可能绕过直达县城的公路,走草地和小道,却碰上了从胡赫尔出来抓流浪汉的宪兵巡逻队,他们第二天一早就把他带往兹布拉斯拉夫巡逻队;然后把他带往兹布拉斯拉夫县法院。谁都认识,这是布拉格市横街十六号的装订匠约瑟夫?博热捷赫。”

书记官不大懂捷克话,他以为被告交待了同伙的地址,反问了一句:“lst das genau Prag,No.16,Josef Bozetech?”

“我不知道,他如今是不是仍住那儿,”帅克答道,“可在当时,即一九○八年是住那儿。他装订的书很漂亮,可是得花很长时间。因为他得先读一遍书,再根据它的内容来装订。要是他给书弄上了个黑边,不用看内容就可得知,这本小说有个非常悲惨的结局。你还要了解什么细节吗?唔,我可别忘了,他每天都要上‘乌弗莱库’酒店,给人讲他所装订的书的内容。”

少校走到书记官面前,跟他咬了咬耳朵,书记官便划掉了记录中关于臆想出的新阴谋家、危险的军事要犯博热捷赫的住址。

后来他们继续采用这种突击审讯的奇怪办法,并让芬克?冯?芬克尔施泰因将军主持。

有人以收集火柴盒为特殊爱好,这位先生的特殊癖好却是组织突击审讯,尽管这样做大多是违反军事条例的。

这位将军解释说,他不需要任何军事法官,就能自己找人办个法庭,而且只需三小时便可将罪犯绞死。现在在前线,他搞突击审讯更是易如反掌。

有的人每天非得打盘台球或玩玩扑克牌不可,而这位大名鼎鼎的将军则每天组织一次战地突击审讯。他亲自主持,并极其严肃而愉快地宣判被告的“死刑”。

一位悲天悯人的人一定会写:成打的人的丧命应归罪于这位将军。这点突出表现在到了东方以后,用他的话说,他同在加里西亚的乌克兰人进行的大俄罗斯宣传活动作了斗争。但是只要考察一下他的观点,我们就不能不说他犯了杀人罪。他从来不受良心的责备,因为对他来说根本不存在这个问题。根据突击审讯的判决,他绞死了一个男教员、女教员、正教教会神父或整整一家老小之后,他仍能心安理得地回到他的住所,就像一个玩完扑克的人满意地从小酒店回家一样;甚至同时还回味着他是怎么出牌,调主,怎么赢了人家,得了一百○七分的。绞刑对他而言是一种寻常而自然的事,就像每日必需的家常便饭。他在宣判时经常忘了皇上,将“以皇上陛下的名义判处绞刑”一语说成“我判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