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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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不该举行的聚会(4)

“请听着,大嫂,”长老说,“古时候在一座寺院里一个像你这样的母亲在哭,为的是她惟一的小孩被上帝召去了,这时候有位大圣人看见了她,于是对她说:‘难道你不知道吗,被召去的小孩在上帝的宝座前面胆儿不知有多大?在天国里没有谁比他们胆儿大。他们敢对上帝说:‘主啊,感谢您赐给了我们生命,可是我们刚睁开眼睛看到生命,您又从我们身上把生命拿回去了。’他们硬是请求上帝,就是不怕上帝,于是上帝就把天使头衔赐给了他们。所以,大圣人接着说,‘你做母亲的不应该哭泣,而应该高兴才是,因为你的孩子这时也在上帝身边做着天使。’古时代圣人就是这么对失去孩子而哭泣的母亲说的。他决不会说假话,他可是个大圣人。所以,大嫂,你也应该明白,你的孩子此刻一定既高兴又快活,因为他在上帝宝座前做着天使,并且在向上帝为你祈祷。所以我建议你也要这样:在哭泣的同时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那女人还是手托腮颊,低着头垂着眼睛听长老说完后,发出了一声深沉的叹息。

“尼斯图什卡跟您的话是一样的,他也是这样安慰我的。他对我说:‘你为什么要哭呀,你这个糊涂娘儿们,这会儿咱们的儿子一定在上帝身边,和天使们一起唱着诗呢。’他是这么对我说的,可我发现他自己跟我一样也在哭。于是我说:‘尼基图什卡,我知道,他还能去哪儿,除了在上帝身边。可是尼基图什卡,这会儿他不跟咱们在一起,眼下这儿没有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坐在我们身旁。’我现在只想能再瞅他一回,哪怕只瞅一眼我也心满意足了,我一定只躲在角落里,不吭一声,不向他走过去,只要瞅一小会儿,听一听他的声音,以前他在院子里玩的时候,会一个人走到家门口,扯着他的小嗓门大声叫喊:‘妈妈,您在哪儿呀?’但愿能让我再听一回他的脚步声,让我再听见他在屋里走一回的脚步声,笃,笃!我不知有多少回,经常见他冲我跑过来,一边嚷着,一边笑着。我只要一听到他的脚步声,我就一定知道是他的!可是现在他不存在了,老爷子,不存在了,他的声音,我再也不能听见了!这条小腰带是他的,可是人却没了,我永远见不着他,永远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她从怀里抽出了儿子的小腰带,这条小腰带是镶金银丝绦的,女人一看到它,马上就哆嗦着抽噎起来,而且用手遮住眼睛,可是眼泪却迸发出来了,如泉水般一下子从她的指缝中往外迸涌。

“《圣经》记载的也是这样,”长老说,“古代的‘拉结为她的儿女哭泣,却不肯接受安慰,因为他们都已经不存在了’。[11]在这世上,你们做母亲就是这样的命。你现在需要的不是安慰,你不必寻找安慰,不要寻找安慰更好,自由地哭吧,只是你的儿子是上帝的天使中的一个,每当你哭的时候,你一定要明白这一点。也许他现在正在天上遥望你,并且看见了你,看着你的眼泪非常高兴,他还让上帝看你流眼泪。你还会持续这种伟大的母亲的哭泣很久,但最终将转化为喜悦,心平气和的喜悦,你的眼泪将会是慈祥和蔼的,而不再是苦的,你的眼泪能拯救心灵免于罪过并且能使罪过得到净化。我现在要为你的孩子安魂祈祷。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阿列克塞,老爷子。”

“是依照圣徒阿列克塞取的吧?很可爱的名字?”

“是的,老爷子,是的,正是依照圣徒阿列克塞取的名!”

“多伟大的圣人哪!大嫂,我一定为你的孩子祈祷,我还要在祷告中祝愿你的丈夫健康并且提到你的悲哀。可是,你撇下你的丈夫不管可是罪过。好好照顾你丈夫,回到他身边去。你的孩子将会为你哭泣,如果他从天空中看你这样对待他父亲;请你不要去扰乱你儿子的幸福。他是活着的,活着的,因为灵魂总是不会死的,虽然他不在家里,可是他总在你身边,只不过你看不见他而已。如果你说你憎恶你的家,那他就进入了家门了。倘若不能看到你们夫妻俩守候在一起,他上门去找谁呢?如今你觉得很悲伤,老是梦见他,可是将来他会把宁静的好梦送给你。回家呆在你丈夫身边吧,马上就起身如何,大嫂?”

“我一定回家,亲人哪,我回家,我一定听您的吩咐,是您解开了我的心头枷锁。尼基图什卡,你一定在盼我回去吧,我的亲爱的尼基图什卡,你一定在盼望我回家吧!”

那女人唱起了歌,仍拉长着声调,但长老已经转向一个年纪很老的老妇人。老妇人不是香客打扮,衣着看上去像是城市人。从她的眼里可以看出她心事重重,她一定是来诉说什么事情的。她说她住得不远,就在我们城里,她自称是一名军士的遗孀。她的儿子去了西伯利亚的伊尔库茨克,他名叫瓦先卡,在军需部门供职。她已有一年没有他儿子的音讯,她曾经收到过他从伊尔库茨克发来的两封信。她非常想打听儿子的消息,可事实上她甚至不知道该去哪儿打听。

“前些日子一个很有钱的商人的妻子,斯杰潘尼达·伊利尼什娜·别德里亚金娜对我说:‘普罗霍罗夫娜,我劝你在亡魂册上写上你儿子的名字,然后送到教堂去,祈祷他安息吧,就当他死了一样。要是他的灵魂会感到不安,说不定他就会写信了。’斯杰潘尼达·伊利尼什娜说,她试验过多次了,结果非常灵验。可是我心里总不太踏实。……您是我们大家的指路明灯,您说,这样做合不合适?这是正路还是邪道呢?”

“怎么可以为一个活人安魂祈祷呢?这些事连想都不应该去想,甚至连问都是可耻的,更何况还是一个生身母亲问呢!这跟妖术魔法没什么两样,是极大的罪恶,若不是念你无知上帝决不宽恕你。最好的办法还是去祈求圣母,祈求她保佑你的儿子健康平安,同样祈求他饶恕你的糊涂一时,只有她才能保护你、帮助你。普罗霍罗夫娜,我还想对你说几句。不久以后,你的儿子要么会写信来,要么一定会回来看你。请牢记我说过的话。从此你不必再担心,你放心走吧。你的儿子一定还活着,我肯定地告诉你。”

“您真是我们的恩人,愿上帝保佑您,我们的大好人,在上帝的面前,很幸运有您担待我们的罪行,为我们大家祈祷……”

人群中有一个过度劳累、尽管年纪还轻、害肺病的农妇,长老这次已经注意到了她两次向他投来的炽热的目光。她好像不敢向这边靠近,只是默默地望着,眼神仿佛有所企求。

“我的孩子,请问你有什么事?”

“我犯了罪,亲爱的长老,我的罪过使我心惊、害怕。”她不紧不慢地说,声音微弱,说完后立即双膝跪地,对着长老叩头。

“亲爱的神父,请解救一下我的灵魂吧。”

长老现在坐在最下面的一级台阶上,那女人始终没有站起来,只是膝行向他靠近。

“我丈夫在两年前离开了人间,”她开始说,声音轻得如同蚊鸣,身体好像在颤抖,“丈夫年纪比我大许多,我嫁给他以后,生活得非常痛苦,他经常狠狠地打我。后来他病倒在床,我一边看着他,一边琢磨:要是他病痊愈了,又开始下地打我了,我该怎么办呢?就在此刻,这个念头闯进了我的脑瓜……”

“请停一下,”长老边说着边把自己的耳朵一直贴到她嘴边。后面的话,那女人说得更加轻了,旁人几乎听不清楚任何字眼。很快她结束了她的话。

“去世两年多了?”长老询问。

“已有两年多了。开始的时候我并不想它,可是这段时间经常不顺心,老是病病歪歪的,心里就不安起来了。”

“你是打老远来的吗?”

“老远来的,我家距离这儿大约有五百里地吧。”

“忏悔时说了这件事吗?”

“说了,两回忏悔时都说了。”

“你参加了圣餐礼没有?”

“参加了。我现在害怕会死去,我真的很害怕。”

“什么也别怕,在任何时候都不怕,也不必不安。只要在你的心中不淡泊悔过之意,那么,上帝一定会宽恕你。世界上没有,也不可能有上帝不能宽恕的错过,特别是对于诚心悔过的人。再说,不管一个人犯多么大的罪过,它都不能耗尽上帝博大无比的爱。没有什么罪过能大过上帝宽恕的程度。你只需要把害怕从心中彻底赶跑,不断地对上帝忏悔自己。要相信,你无法想象上帝对你的爱,上帝永远爱你,哪怕你有罪过,哪怕你陷在罪过之中。每个人都知道,天国喜欢一个悔过的罪人更甚于喜欢十个守规矩的人。去吧,不必担心。受了委屈不要生气,也不要恼恨他人。你要在心里忘记死去的丈夫对不起你的地方,真心真意地和他和好。我看得出你有爱心,因为你有悔过之心。任何有爱心的人,都是上帝的人……。爱能拯救一切,能赎一切罪过。我也同你一样是一个有罪的凡人,我都能为你的诚心感动,能怜悯你,上帝就更不必说了。爱能赎买整个世界,不但能赎自己的罪,也能赎别人的罪。爱是无价之宝。去吧,不用担心。”

他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了一个小小神像,给那女人画了三次十字后,把神像戴在她身上。那女人默默地向他行礼,而且一躬到地。然后长老从台阶上站了起来,和颜悦色地看了看一个怀抱吃奶婴儿的健壮妇女。

“亲爱的长老,我从维舍果里耶来。”

“离这儿有六里地,你来有什么事吗?抱着个孩子真辛苦你了。”

“只是来瞅瞅您。您忘了吗?我以前来过您这儿,您把我忘了,您的记性可不怎么好啊。我听人说您病了,我就想:我应该亲自去看望您一下。现在您就在我面前,您怎么会有病呢?您还能活二十年,愿上帝保佑您,真的!为您祈祷的有那么多人,您怎么会病呢?”

“为了这一切,亲爱的,非常谢谢你。”

“另外我还另外有一个请求:亲爱的神父,我这儿有六十戈比,这点儿钱请您把它送给比我更命苦的人吧。在来这儿的路上我就心想:他知道应该给什么人,还是交给他更合适。”

“谢谢,好心人,谢谢,亲爱的。我觉得你想得非常正确。在你怀中的是一个女孩吧?”

“她叫伊丽莎白,敬爱的长老,是女孩。”

“愿上帝赐给你们俩幸福——你和你的孩子伊丽莎白一定会永远幸福。你的到来,使我非常喜悦,大嫂。再见了,亲爱的人们;再见了,善良的人们;再见了,我的孩子们。”

他向所有的人深深地鞠了一躬,为所有的人祝福。

四、一位信仰不坚定的女士

长老与平民交谈、为平民祝福的一幕,外地来的女地主尽收眼底,她禁不住潸然泪下,便用手绢抹去。她本来就是一位感情非常丰富的上流社会女士,真诚善良的品质在许多方面都有表现。终于长老向她这边走过来了,她立即感激地迎上前去说:

“如此感人的情景,使我得出了好多好多的……”她说话也吞吞吐吐起来,“哦,人们为什么爱戴您,我终于明白了,我自己也爱人民,我愿意爱你们,怎么能不爱人们,怎么能不爱我们伟大的、出色的而又淳朴的俄罗斯人民!”

“您又想跟我谈谈吗?您女儿身体怎样了?”

“哦,我再三祈祷、恳求,我愿意跪下,哪怕甚至在您的窗前跪上三天也愿意,一直到您同意接见我。我们这次特地来向您表示我们的满腔敬佩之情。伟大的神医,是您星期四为她做了祷告,才把我的女儿给治好了,完全痊愈了。感谢您在祷告时您的双手按在丽扎的头上,我们想把您的这双手好好吻个遍,所以又迫不及待地赶来了,我们只想表达我们对您的满怀感恩和崇敬。”

“可是她现在仍躺在椅子上啊,怎么能说完全治好了呢?”

“但是从星期四开始夜里的寒热完全没有了,已经有两昼夜一切正常了,”这位女士急切地说,“不仅是这些,她的腿比以前结实了。她昨晚整夜睡得很香,今天早晨起来时精神很不错,您瞧她脸色多红润,眼睛多机灵。以前她总是爱哭,而现在却高高兴兴,欢欢喜喜,整天笑口常开。今天她坚持要单独站一段时间,不依靠任何支持,结果她整整单独站了一分钟。她跟我打赌,说两个星期后她就能跳四方舞了。本地的赫尔岑什图贝大夫被我请了来,他耸耸肩说:‘难以令人相信,令人惊讶呀。’试想,我们如何能不来打扰您,如何能不迫不及待赶到这里来向您致谢?Lise[12],快谢谢,谢呀!”

Lise本来是笑盈盈,听了这话后,一张俏脸庞马上变得严肃起来,她在躺椅上尽可能欠起身子,两手在她面前对合,眼睛望着长老,但终于忍不住了,又笑了起来。

“我是笑他,笑他!”她一边孩子气地恼恨自己没有忍住以致笑了起来,一边指了指阿辽沙。此时阿辽沙站在长老后面相距一步之隔的地方,看见了他的人,定然都会发现他脸上很快泛起了红潮,霎时间便染遍了他的两颊。他的眼前刷的一亮,马上低下头看着地面。

“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受人委托,她有事要向您交代。……您好!”母亲忽然转向阿辽沙说,并向他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戴着很雅致的手套。

长老回头,凝神看着阿辽沙。阿辽沙走到莉扎跟前,带着奇怪和不好意思的表情也向她伸出了一只手。Lise却看上去一本正经的样子。

“这个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让我捎给您的,”她交给了阿辽沙很小的一封信,“她特别托我请您去她那儿一趟,希望您不要让她失望,时间越快越好,一定要去。”

“为什么?请我去一趟?她要我去她那儿?……究竟为什么?”阿辽沙喃喃自语,显然深感诧异。他的神态一下子变得疑虑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