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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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伊万(17)

“你究竟在说谁?谁笨?”阿辽沙急切却又忧伤地问。

“恶魔呗!最近他常常来找我,不知是两次还是三次了。他逗我说,我生气无非因为他没有像撒旦那样张开烧焦的翅膀在雷鸣电闪中出现,好像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恶魔,但他是在撒谎,他不是撒旦。他是个冒牌货。他是个地道的恶魔,一个不起眼的小鬼。他也去澡堂洗澡,如果脱下他身上的衣服,你一定能看到一条尾巴藏在里面,长长的、滑滑的。一条丹麦狗那样的尾巴,有一俄尺长,深咖啡色……。亲爱的弟弟,你从雪地里来一定冻坏了,喝一点儿茶吧,你说什么?茶不热?那我让老妈子生茶炉?C'estàne pas mettre un chien dehors(这样的天气即使一条狗也不会被关在门外)……”

阿辽沙快速奔到洗手台前,把毛巾上洒些水,劝伊万再靠回沙发,把湿了的毛巾再次敷在他头上。他自己在伊万的身边坐下来。

“刚才你在说关于丽扎吗?”伊万接着说(他的话越来越多),“其实我是喜欢丽扎的。我对你说了她的一些坏话。那些都是骗你的,我挺喜欢她的……。我最担心的是明天卡嘉不知会怎样,为未来顾虑。明天她会抛弃我,甚至还用脚践踏我。她总认为我是由于嫉妒之心而陷害米嘉的!是的,没错,她就是这样想的!事实上并不如此!在明天的舞台上出现的不会是绞架,而应是十字架!不,我不愿上吊。你知道吗,我绝对不会自杀,弟弟!我不是个胆小鬼,因此不会是因为卑劣成性,是一种对生活的向往。我怎么知道斯麦尔加科夫自杀了?啊,是的,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你敢肯定曾有人坐过这张沙发?”阿辽沙大胆地问。

“是的,就是角落那张。是你把他赶走的,因为你一来。他就不见了,我喜欢你的脸,弟弟,你知道吗?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但阿辽沙你听着,那个人就是我,我自己,我和他是同一个人。他把我的下流、无耻、卑鄙等恶习都集合在他身上!是的,我是‘浪漫主义者’,这一次他看的很清楚……虽然这是诬蔑。他笨的可笑,但他恰恰很好的利用了这一点。他很狡猾,一种和动物一样的狡猾,他了解用什么方法可以惹火我。他总是逗我,说我相信他的存在,利用这一点迫使我听他继续谈。他把我当作小孩子般的捉弄,但是,他对我说了许多和我有关的大实话。这些话都是不可能从我口中说出来的,你明白吧,阿辽沙,我跟你说,”伊万非常认真地而且像泄露什么重大机密似的加上几句,“我倒是很想他是他,却不是我!”

“你被他整惨了。”阿辽沙瞧向伊万,十分同情地说。

“他戏弄我!应该承认,他很有一套。良心!良心能值几个钱?我都可以做一个良心出来。我怎么会痛苦?一定是一种习惯,那是七千年形成的全世界的人类共有的习惯。将来打破了这种习惯,咱们就会从人变成神!这是他亲口说的!”

“怎么不是你说的啊?”阿辽沙忍不住吼起来。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伊万,“那就随他吧,你把他忘了吧!他可以带走你现在所有的痛苦和仇恨,永远不回来!”

“是啊,可是他笑我,不怀好意地嘲笑我。他太放肆,阿辽沙,”伊万说的时候牙齿咬的咯咯响,“他诬蔑,在各方面都诽谤我。当着我的面造我的谣。哦,你要去完成一项重要的任务,告诉众人是你杀了父亲,仆人在我的唆使下杀死了父亲……”

“二哥,”阿辽沙立刻打断了他下面的话,“不要乱说,根本不是你杀的!”

“是他说的,他知道这事。你要去完成一项道德的壮举,但你不相信善——因此你痛苦、恼怒,所以你这样怒气冲天。他是冲着我来的,他在逗我,他知道的……”

“这是你在说,不是他说的!”阿辽沙痛心地说道,“你现在不太正常,你在病中说胡话以折磨自己!”

“不,他知道自己所说的话,他直言我将由于骄傲而挺身而出说:‘我是杀人凶手,你们干嘛都吓成这副怪相?你们胡说八道!我才不在乎你们的意见以及惊慌的样子。’他说的是我,然后他又突然道:‘其实你是要他们夸奖你:一个罪犯、凶手,可是他的胸襟多么磊落,他想救哥哥,所以来自首!’他这是在乱说,阿辽沙!”伊万的眼中冒出火花大声喊道,“我才不要那些俗气的人夸我!他在骗人,阿辽沙,他真的是在撒谎,我敢对天起誓!因为这件事,我拿茶杯砸他,茶水全泼在了他的脸上。”

“二哥,你安静下来,别说了!”阿辽沙紧紧相劝。

“不,他非常会折磨人,他很残忍,”伊万不听阿辽沙的话继续往下说,“我几乎每次都知道他的来意。他说:‘既使你是由于傲慢才去的,但你仍然抱有希望,希望把斯麦尔加科夫定罪,流放去服苦役,宣告米嘉无罪,对你仅在道义上给予指责(听,自己说的他都笑),而另外,一些人还赞扬你。现在斯麦尔加科夫上吊自杀了,——法庭上根本没有人愿意相信你的一面之词。你是准备要去的,你还是要去的,你必然要去的。但现在去还有什么意义?’阿辽沙,太可怕了,我不喜欢这个严肃的提问。谁敢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

“二哥”,阿辽沙插话道,他的心因为恐惧而不断下坠,但仍希望能使伊万恢复理智,“在我来之前,他怎么可能跟你说斯麦尔加科夫已经死了?因为这个时候还没有人知道这个讯息。根本来不及知道。”

“他谈了,”伊万说得很坚决,不容任何怀疑,“他差不多尽谈这事,他说:‘你还是应该相信道德:尽管其它人不会信任你,你反正是因为原则才去的,但你与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一样脑满肠肥,道德在你的眼中根本不算什么。如果你的牺牲起不了任何作用,你干吗去?因为你自己都不晓得去的原因!哦,你能付出很高的代价让自己了解去的原因!你说你已打定主意?你还没有下定决心。你会坐在这个地方思考一整夜,到底是去还是不去?但你知道自己依然会去,你就是会去,不管你的决定是什么,这件事已经不因你的思想转移。你不敢不去,所以你一定会去。至于为什么不敢——你自己慢慢想,这是给你出的题目!’他站起来,走了。你一来,他就走了。他骂我是蠢才,是吗?阿辽沙,我是懦夫!——这就是le mot de lenigme!就是我是胆小鬼!‘在天空中飞翔的雄鹰!’这是他补充的一句话。斯麦尔加科夫也说过类似的话,应该把他杀了!我看出卡嘉看不起我已经有一个月了;就连丽扎也有些瞧不起我了!‘你去,是要人家赞美你’——这是个弥天大谎!你也瞧不起我,阿辽沙,现在我又要憎恨你了,我也恨那个恶煞!我不愿挽救那个恶魔,让他到西伯利亚腐烂发臭去吧,他居然高唱赞美诗!天啊,明天我去,我要站在他们前面,对他们所有人吐唾沫!”

他发狂似地站起来,扔掉头上敷着的毛巾,又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阿辽沙想起他才说过的话:“我睡觉的时候好像是醒着的……。我来回走着,我一直说话,我什么都能看见,但心却清楚的知道自己在睡觉。”现在的情形似乎刚好就是这样的。阿辽沙紧紧盯着伊万·费尧多罗维奇。他曾经想出去找一位大夫来,但他不能放心伊万一个人在这里,因为没有人照看伊万的话很可能会出事。伊万逐渐丧失了知觉,他还在不停地说着,虽继续说却已语无伦次。他的吐字也越来越不清楚,甚至走着走着猛然间身子猛的一晃,但阿辽沙及时扶住了他。伊万叫阿辽沙将自己扶到床前。阿辽沙勉强地帮伊万脱掉衣服,让他躺下来,在他身边坐了两个小时左右。病人睡得很沉,动也不动,呼吸十分匀称,舒缓,阿辽沙拿了个枕头就在沙发上躺下了。即将进入梦乡的时候他还为伊万和米嘉作了十分虔诚的祈祷。他逐渐了解伊万的发病原因:“作出一项傲慢的决定前前后后的思想斗争,深刻地自我反省:“他所不信的上帝以及真理一步一步在他的心中占了上风,虽然他的心仍不愿甘败下风,”是的,阿辽沙虽然靠在枕头上,思想却在不停的奔驰。的确,斯麦尔加科夫死了后,没有人会相信伊万的话,但他会去供述的!”

阿辽沙露出欣慰的笑意:“上帝将取得胜利!”他在想伊万快要面临的景象:“要么在真理的光环照射下重新爬起来,那么……因为听命于他不相信的道德原则而向自己和所有的人进行报复,最终将在恨意中消灭了自己。”阿辽沙想到这里,十分痛苦且为难,又一次向上帝祈祷,为伊万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