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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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错案(4)

但是,瓦尔文斯基医生的论述使前面两位博学的鉴定者的分歧格外滑稽起来:他的结论出人意料。他认为,虽然被告被捕前可能处在紧张而又亢奋的状态,但他从过去到现在一直正常。并且他的亢奋和紧张也是由其他的显而易见的原因所引起,如嫉妒、忌讳、愤怒以及经常超量饮酒等等。但这只是一种神经质的状态,还远远没达到“迷乱”的地步。关于被告走进大厅里应该往哪边看的问题,年轻的医生说他的意见“仅供参考”。他恰恰认为被告走进大厅里做得非常合理,就应该直视前方。因为他正前方坐的是左右他整个命运的以审判长为首的三位法官哪!所以,“被告的头脑此刻是完全正常的、他看着自己正前方的动作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年轻的医生在表达自己仅供参考的证词的最后几句时,多少有点儿激动或激昂。

“精彩极了,医生!”被告席上的米嘉高叫起来,“的确如此!”

当然,法庭又制止了这犯规的行为。但法官和公众被年轻医生的见解决定性地影响了,因为后来的事实表明,大家认为他的意见是正确的。不过,卸去了鉴定人的角色,作为证人的赫尔岑什图见医生却意外地说了米嘉的好话。他堪称本城的“老土地”,很久以前便认识卡拉马佐夫一家,他提供了一些很有利于控方的证词:但他接着似乎想到了什么事,就转变了话锋:

“但是,这个年轻人也太不幸了,本来嘛,他的命运应该比现在好得多,因为我晓得他到了少年时代心地还是比较善良的。但是啊,俄国俗话说:‘倘若有人头脑聪明,这很好,要是再来一个聪明的客人,那更好,因为这样就有了两个聪明的头脑,而不是一个……”

“一个人聪明,两人更好。”检察官不耐烦了,说出了谚语原话,他早就知道这位老医生说话的特点:磨磨蹭蹭,拖拖拉拉,从来无视听者的着急,并且他还自得其乐于此,沉溺于自己十分低劣的日耳曼式幽默之中,还不时来点儿俏皮话。

“哦,对我,我讲的就是这个,”他顽固地随声附和,“一个聪明,两人更好些。但是另一个人不去帮助他,他就会把已有的聪明放出去干什么来着?……这个记号儿?——他把已有的聪明放出去干什么呢?我记不起来了,”于是,他把一只手放在面前转个不停,“哈,对了,放出去spazieren了。”

“是‘玩儿’吗?”

“对,玩儿,我讲的就是这个。于是他的聪明才智就只在外面到处游荡,闲溜,结果就一步步迈到深渊里,丢失了自己。凭良心说,少年时,他知恩图报,富于情感。哦,我清晰地记得,那时呀,他只有这么大一点儿,在被父亲锁着的后院里满地里跑着玩,脚是光着的,吊在身上的小裤子只有一个扣子……”

一种动情的声调忽然涌现于这位厚道的老人的话语里。它使菲久科雅奇打了个颤:他仿佛有所预感,便紧紧抓住不放了。

“是的,他小时候我还没老……。我嘛,唔……,那年我四十五岁,刚来此地。我很可怜他,就想给他买一斤……。一斤什么呢?我又记不起来了……一斤孩子都爱吃的……叫什么呢……叫什么呢……”老大夫的手又开始转了起来,“那种树上结的,收获后送给大家的……”

“是苹果吗?”

“哦,不是,不是!一斤,一斤,苹果十个十个地卖,不论斤……不,那东西到处都是,个儿很小很小,放到嘴里一咬,喀咔!……”

“是榛子吧?”

“没错,是榛子,我讲的就是这个,”老医生自然而然地接过话茬,不曾为自己半天找不到词儿有丝毫的尴尬,“我就是带一斤榛子给他,从他的反应可以看出我是第一个带一斤榛子给他的人,我竖起一个指头,对他说:‘小宝贝!Gott der Vater,’他快乐地笑起来了,学着说:‘Gott der Vater。’我又说:“Gott der Sohn,’他又笑了,也说:‘Gott der Sohn。’我又说:‘Gott der heilige Geist,’他笑得更欢了,尽力地朝像处学:‘Gott der heilige Geist。’接着我走了。两天后我经过他那儿,他主动喊我:‘伯伯,Gott der Vater,Gott der Sohn。’只是想不起Gott der heilige Geist,我告诉了他。知道孩子的渴望,我再次觉得他很可怜。后来我再没有看到过他,听说他被送到别处去了。转眼间二十三年过去了,我已经满头白发。一天早晨,我在自己的书房里坐着,忽然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他容光焕发,但我记不起他是谁。他笑了,竖起一个指头对我说:‘Gott der Vater,Gott der Sohn and Gott der heilige Geist!我刚到本地,是特来为那斤榛子向您道谢的,因为那时只有您为我买了一斤榛子,绝对没有第二个人。’这勾起了我对自己年轻时的幸福的回忆,可怜的小男孩光着脚在院子里到处跑的情景立刻复在我的眼前。我说:‘你一直没忘你孩提时代我送给你的那斤榛子吗?知恩图报的年轻人哪!’我拥抱了他,为他祝福,我百感交集,止不住自己的泪水。他先是笑,后来哭……俄国人总是在该哭的时候笑。当时他哭得很动情,我看得真真切切。可是现在,唉!……”

“现在我也在哭,俄国佬,现在我也在哭,好人!”米嘉从被告席上嘶声喊叫。

无论怎么说,这个小小的往事把公众心中的米嘉美化了不少。但若说起造成对米嘉有利的效果的证词,要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我将在下面谈到。总体上讲,当辩方的证人出庭时,米嘉的命运一下子转到好的方面来了。最引人注目的是,连辩方本身也没认识到这一点。但阿辽沙先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被讯问,一件被他突然忆起的事实,从表面上看像是有力证据的这件事,完全能够驳倒控方提出的一条重大罪状。

四、幸运之神朝米嘉微笑

这事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特大意外,包括阿辽沙在内。我注意到整个讯问过程中控辩双方都对他十分温和,友好。这显然是因为他的善良闻名已久。他作为证人是特准不必宣誓的。作证时的态度也很平静、谦和。但他的话语中充满了他对不幸大哥的深切同情。在回答盘问的时候,他语句间的米嘉是这样的:或许他是暴戾之徒,被冲动着的欲望所左右,但他也爱惜自己的名誉,自尊而大度,并且一旦需要,他会毫不犹豫地做出牺牲。阿辽沙说,最近一些日子,大哥疯狂地迷恋着格露莘卡,在跟父亲争风吃醋,使他自己处在忍无可忍状态。但提到米嘉可能害命又谋财的假设时,阿辽沙愤怒地把它否定了。当然,阿辽沙也承认最近米嘉为那三千卢布而癫狂,相信大哥一提到那笔钱便暴跳如雷的原因是他认为父亲从他的遗产中骗了钱。但对检察官关于格露莘卡和米嘉这两位相互角逐的问题,阿辽沙闪烁其词,甚至拒绝回答其中的某些问题。

“您哥哥是否说过他要杀死父亲?至少对您自己。”检察官讯问道。紧接着他又补充:“如果您不愿意,可以不回答。”

“他没有直接说过这类的话。”阿辽沙答道。

“那么,间接说过吗?”

“在一次我们谈话的时候说到了他对父亲个人的敌视,担心……万一……仇恨越过了界限……他可能会对父亲动手。”

“您相信他的话吗?”

“坦率地说,我当时相信。但我同时坚信他会悬崖勒马,他有更高尚的情感,这种情感会拯救他的,因为事实上他的确没杀我父亲!”阿辽沙说最后那句话时语气坚决。语音高昂、大厅中所有的人都绝对听得到。

检察官猛然一震,那情形象战马听到了冲锋号声一样。

“我诚挚地相信,您的看法绝对真实,请您放心,我绝不会相信它是您对不幸的兄长的手足之情所致。在预审时大家都已看出,您是一个有自己看法的人,即使是面对发生在自己亲人间的惨案。但我在此向你说明,我们认为您的证词十分特别,它与检察机关所得的其他证词恰恰相反。您认为您的哥哥是冤枉的,并指出‘真正的罪犯’,而且在预审中指名道姓,因此您此刻必须回答:是什么证据使您产生了这种观点?”

“在预审中,我并没有向斯麦尔加科夫提出指控,那只是回答提问。请检察官先生明白这一点。”阿辽沙回答时镇定自若。

“可是你依然说了他有罪?”

“我是根据大哥德米特里的话而说的。他在自己被捕时就曾说过斯麦尔加科夫是凶手的话,这我早在预审之前就听说了。我坚信大哥无辜,那么凶手就……”

“就是斯麦尔加科夫?为什么你就认准斯麦尔加科夫?您坚信令兄无罪的依据究竟是什么?”

“我一向深信大哥的话。他绝对不会骗我的。他说的绝对真实,我当时看着他的脸呢!”

“您的全部的证据就只有他的脸吗?”

“是的,仅有这些。”

“关于斯麦尔加科夫有罪这一证断,您除了令兄的话和神情外,就没有哪怕一点点儿的别的证据了吗?”

“是的,只有这些。”

检察官不再提问了。公众对阿辽沙的回答大失所望。开庭前,本城里已有很多人谈论斯麦尔加科夫的事,有人似乎听到了一些秘密,也有传言说阿辽沙收集到了许多重大证据,它们将能还米嘉以清白,并证明斯麦尔加科夫的犯罪事实。但现在,人们得到的只是阿辽沙从感情上认为其兄无罪:毫无实质性的证据,案情依旧停滞不前。

对辩方证人,辩护人也是要提问的。在什么时候被告对你说他仇视父亲,并指出可能杀死他?他向你说这话的那次谈话是不是凶杀发生前的最后一次?听到这个问题。阿辽沙一震,记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件并看透了其中的玄机。

“我现在想起了以前被我忘记许久的一件事情,并且到现在,我才明白它的意义……”

显然,此时的阿辽沙突然明白了。他很快进入了回忆,米嘉被捕前与他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去修道院路上的一棵树旁,那天晚上米嘉擂着自己的胸脯,猛击胸脯的上部,一遍又一遍地对阿辽沙说自己有办法使自己的名誉好起来,而办法就藏在这里面,在他的胸前……

“当时我以为他是在擂自己的胸膛、自己的心,”阿辽沙往下说着,“我以为他说自己心中有力量洗刷自己的重大耻辱,这个耻辱是他在我面前都不敢承认的。坦率地说,我当时认为他说的是父亲,以为他是认识到一个儿子去谋杀父亲的可耻,因此吓呆了。但现在回想起来,他更象在指戳他胸前的什么东西。当时我的头脑里也闪出这样的念头:心不在那么高的位置。他擂的部位比心要高得多,几乎是在脖根处,还连续地指着。于是我又觉出自己的愚蠢,因为当时他戴着护身香袋,里面缝着一千五百卢布!……”

“完全正确!”米嘉在阿辽沙说到此处时喊了起来,“说对了,阿辽沙!说对了,当时我就是在捶那个小香袋。”

辩护人急忙过去使他平静下来,同时抓住了阿辽沙提供的这条线索。阿辽沙激动于自己的回忆,勇敢地做出了他的推断:米嘉的耻辱很可能是他本来可以用身上的一千五百卢布还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欠款的一半,但他却决心不还了,而是拿它带格露莘卡远走那乡,当然,必须先有她的同意……

“事情就是这样,一定如此,”阿辽沙越讲越兴奋,“米嘉当时是在要我知道,他有能力使自己的耻辱立刻减半,减去一半、一半(他把‘一半’二字重复了好几遍!),然而他天生软弱,没能力做到这一点,这或许是他的不幸……他自己也明白自己做不到这一点!”

“您可以肯定他擂的确实是您现在讲的这个部位吗?”菲久科雅奇想钉死这一点。

“我可以肯定,因为我当时曾经想过:他为什么擂得那么高,难道他不知道心脏在哪儿吗?但我立即就明白过来了……我可以肯定,绝对这样想过……这个念头在我头脑里一闪。所以我现在有这个记忆。我现在十分奇怪我竟会忘了这件事!有人通告我,说大哥在莫克罗耶被捕时曾这样大喊:‘如果我把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钱还去一半,那我在她心中就不是一个偷儿了!我明明有能力这样做啊,但是我没下成决心!为了不失去这笔线,我成了她的小偷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耻辱!’——这笔债带给他多少痛苦哇,多少痛苦!”讲述至尾,阿辽沙感慨至深。

既然阿辽沙讲出了这样的情景,检察官自然要求再描述一番。在其过程中,检察官多次问这样一个问题:“被告的那个动作确有所指吗?或许那只是他以拳擂胸来发泄一下吗?”

“对不起,检察官先生,”阿辽沙大声回答,“我现在又想起来了,他当时是用手指指的,确切地说是用力地指的,指在胸前很鼓的地方……。不是用拳头。”

轮到被告对证词发表看法了,米嘉确证此事,当时他就是在指藏在胸前香袋里一千五百卢布。并说这是一个耻辱,“是我不可忽视的耻辱,这是我一生中做的最丢人的事!”米嘉嘶声道,“我有能力还却不愿还,并且,最可耻的是我那里已经知道我没有第二次机会!谢谢你,阿辽沙!你说得太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