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幅被告疯狂追求格露莘卡的全景被伊波里特·基里洛维奇不厌其详地展开了。他从被告第一次去找“那个年轻女子”时说起:“‘用被告自己的话说,是要去揍她一顿’,”伊波里特·基里洛维奇解释到,“但结果非但没揍成,反而拜倒在她的脚下——这段恋情便由此开始。也就在那个时候,被告的父亲卡拉马佐夫也看上了那个女子——这是惊人而又致命的巧合。两颗心在同时一下子燃烧起来,尽管父子俩以前都知道,也见过那个女子,——而且两颗心中燃起的都是完全不可遏制的,典型的卡拉马佐夫式情欲。我们这里有她本人的自供,她说:‘我把这父子俩都当猴耍。’是的,她突然想要把这父子俩当猴耍,过去她并无此意,可后来竟忽发奇想,——结果父子俩都被征服,趴倒在她脚下。素来把金钱当上帝膜拜的老子居然立刻准备好三千卢布,只要那女的上他家去一次。但很快他被迷得晕头转向,竟然情愿把自己的姓氏和全部财产放到那女的脚下,还认为这是一种幸福,只要女的同意成为他的合法妻子。有关此事我们掌握着可靠的证据。
“至于对被告来说,他的悲剧是显而易见的,现在摆在我们面前。但年轻女子是在耍他。这位迷人的女魔术师甚至没有给过不幸的年轻人一点希望,被告直至最后一刻才真正得到希望,那时被告跪在害得他落得这般地步的偶像面前,向她伸出已经杀了他那情敌父亲的一双手——他正是在那种状态下被捕。直到他被捕之时,那个女人才真诚忏悔,自己大声叫道:‘你们把我和他一起发配到西伯利亚去吧,是我把他逼到这个份儿上,都是我的罪过,我是罪魁祸首!’
“一位颇有才华的年轻人,也就是我已经提到过的那个拉基津先生,在描绘本案时用概括力很强的寥寥数语勾勒了这名女主人公的性格:‘早年遇人不淑,她最初的情人最终弃她而去,其后该女穷困潦倒,遭到清白家庭诅咒,总算有一富翁予以眷顾,至今她仍不忘旧恩。她那年轻的心中也许颇有些善根,却过早地积藏了怨恨,形成她工于心计,热中敛财的性格,对社会持冷嘲热讽、睚眦必报的态度。’通过这段性格概述可以理解,她把卡拉马佐夫父子当猴耍,纯粹是为了出口恶气。
“在这一个月内,被告的痴恋成功无望,自己一再道德败坏,对未婚妻背信弃义,把别人托他邮汇的钱据为己有,——除此以外,他还被不断发作的醋劲折磨到了近乎精神错乱的癫狂状态。吃谁的醋?吃自己老子的醋!偏偏那个做父亲的色迷心窍,他向自己馋涎欲滴的目标投入的诱饵,正是他儿子认为被父亲骗去的三千卢布,原属他母亲遗产的一部分,本应该归他所有,为此一直指责老子心黑。
“是的,我同意这种痛苦是难以忍受的!这种局面确实有可能导致躁狂。问题不在于钱,而在于恰恰是这样一笔钱如此恬不知耻地正被用于使他心碎的目的,太让人恶心!”
接下去,伊波里特·基里洛维奇开始分析被告脑海中如何逐步萌发杀父的念头。公诉人通过一系列事实,画出这一构想形成的轨迹。
“最初他只是在酒店里嚷嚷——足足嚷嚷了一个月,哦,他喜欢在人多的地方打发日子,有什么想法马上就说给这些人听,哪怕是最可怕,最危险的想法也不藏在心里。他喜欢和人们倾心交谈,而且不知为什么总是当场、立刻就要求他们完全附和他,体谅他,同情他,否则他发起脾气来会把整个酒店砸个稀巴烂。这个月内见到和听到被告撒酒疯的人终于感到事情不妙,认为这可能已经不光是虚声恫吓,指不定真的会付诸行动。”
在这里检察官描述了修道院内的那次家庭成员见面会、被告与阿辽沙的几次谈话以及饭后被告闯到父亲家里去施暴的丑行。
“我不想坚持这样的观点:在这幕丑剧之前被告已有杀死父亲的周密预谋,”伊波里特·基里洛维奇继续说,“但是这个设想已不止一次在他头脑里出现,他曾认真加以考虑——在这一点上我们有事实,有证人,还有他本人的自供。诸位陪审员先生,”伊波里特·基里洛维奇又说,“说心里话,直到今天为止我还犹豫不决,是否应该认为被告犯罪完全是自觉的,有预谋的。我坚信他已多次在想象中审视未来的致命的一刻,但仅仅作为一种可能加以想象至于什么时候作案,怎样作案,都还没有定下来。
“但是,今天维尔霍夫策娃小姐向法庭出示的那封信,终于使我不再犹豫。诸位,你们已经听到她发出惊呼:‘这是一份谋杀计划!’——这便具有计划和预谋的一切特征。信写于作案之前两天,——由此我们现在确知,在实现自己可怕的构想之前两天,被告曾发誓宣布,如果明天不能弄到钱的话,就杀死父亲,从他枕头底下取走装在信封里,外扎粉红色丝带的那笔钱,但愿伊万走了就好。请注意:‘但愿伊万走了就好,’——可见,一切都经过思考,对情况也作了估计:——结果怎样呢?后来一切都按信上所写的那样付诸实施!本案事先有预谋并经过周密策划已无疑义,作案的目的是谋财,这一点信上写得明白,落款有被告签名,被告对于那是他自己的签名这一点供认不讳。
“可能有人会说:这是酒醉后写的。但这丝毫不会降低它的价值,恰恰相反:他是在酒醉后写下了清醒时想好的。清醒时没想好的事情,酒醉时写不出来。也许有人会说:他为什么要在酒店里大叫大嚷道出自己的意图?如果有人蓄意干这种事,则会保持沉默,把预谋藏在心里。说得对,但他大叫大嚷的时候还设有计划和预谋,而只有愿望,只是在酝酿一种意向。后来他关于此事的叫嚷减少了。他在京都酒店喝醉后写下这封信的那个晚上,却一反常态,很少说话,没有打台球,坐在一旁,不跟任何人交谈,只是把本地一名店员从座位上赶走,但这已经是无意识的举动,是爱吵架的习惯使然,因为他每次踏进酒店没有不跟人吵架的。
“诚然,在拿定主意的同时,被告头脑里应该产生顾虑:事先听到他满城叫嚣的人太多了,一旦他施行了他想干的事,他可能马上被揭露并遭到指控。但说出去的话已如泼水难收,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说到底,过去闯的祸没把他怎么样,兴许这回也能顶过去。诸位,反正豁出去了,听天由命吧!他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幸运之星上。
“我也得承认,他走那致命的一步确实费了好大的劲,他作过非常多的努力想避免流血的结果。他在信中用他别具一格的语言写道:‘明天我找遍所有的人去弄钱,要是弄不到——只能蹭一身血。’这又是喝醉后写下的,同样又在清醒状态下按所写的干了!”
于是伊波里特·基里洛维奇着手叙述,米嘉为了避免犯罪如何千方百计去弄钱。他说了米嘉如何向萨姆索诺夫求助,如何出城远行去找里亚加维——向他们兜售产权证书。
“他东奔西走,饱受讥讽,又饿又累,为筹路费把表也卖了,心中还忍受着醋劲的煎熬,生怕被他撂在城里的心上人趁他离开时投向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家。他亲自送心上人到恩人萨姆索诺夫家去。接着他在后院的观察哨了解到,斯麦尔加科夫羊角风正发作,另一名仆人也病了——道路畅通无阻,暗号又在他掌握之中——诱惑不可谓不大!尽管如此,他还是竭力抵抗;他去找暂居本城、备受我们大家尊敬的霍赫拉科娃太太。这位女士一向同情他的遭遇,向他提了一个再明智不过的忠告的停止纵酒胡闹,斩断这极不像话的情丝,别再整天泡在酒店里无谓地浪费青春,上西伯利亚去开发金矿:‘你有过剩的精力,那里正是用武之地;你渴求刺激的浪漫性格,到那里必定得其所哉!’”
检察官叙述了这次谈话的结果,然后说到,被告突然获悉格露莘卡根本不在萨姆索诺夫家,这个不幸的神经濒于崩溃的不幸的醋坛子,一想到格露莘卡欺骗了他而且此刻正在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那儿,顿时怒不可遏。伊波里特·基里洛维奇最后着重指出,一个偶然因素造成了致命的后果:如果那个叫菲妮娅的侍女能及时告诉他,他的心上人到莫克罗耶去和往日的情人叙旧去了,——那就不会出事。但那个侍女吓昏了头,只是一个劲儿地赌咒,若非被告火烧火燎急于去找背叛了他的情人,不当场杀了菲妮娅才怪。
“但请注意:尽管他去时已气疯了,可走进还是把一根铜杵带走了。为什么是铜杵而不是别的武器?要知道,他在想象中审视那幅景象并为之进行准备已有整整一个月,所以只要有什么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被他看到,他就会把它抓在手中当武器。至于现场中哪一件可以派上用场——他已设想了一个整月。所以在瞬息之间他就能毫不犹豫地认为是武器!因此,他并非不自觉无意识地抓起这根致命的杵子的。现在他来到了父亲家的花园中,道路通畅,夜深人静,没有目击者,只有一片漆黑和一团炉火。背叛他的女人在这里,在他的情敌——那个老头儿的怀里,也许此刻正在嘲弄他还蒙在鼓里。愈来愈强疑心使他感到窒息。再说,这也不只是疑心——现在还有什么疑心可言,一场骗局已经昭然若揭,事情明摆着:她正在那个有灯光的房间里,在屏风后面的老头儿的身边,这个不幸的醋坛子想要我们相信,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朝窗内规规矩矩地张望,心平气和地悬崖勒马,明哲保身地打退堂鼓,快速地离开这是非之地。恐怕发生什么不道德和危险的事——被告就是要我们相信当时的情况正是如此。但我们明明了解被告的性格,明白他所处的精神状态,我们从不少事实中已经知道了这种状态,最主要的是,他掌握着暗号,马上就可以登堂入室!”
提起暗号,伊波里特·基里洛维奇把讼诉的主题暂时放下,他觉得应该详细讨论一下斯麦尔加科夫杀人的缘由,从而一劳永逸地推翻这种假设。他在这上面花了很大的力气,谁都明白,虽然在表面上检察官对这种假设不屑一顾,其实他还是十分重视的。
八、斯麦尔加科夫论
“首先,这种怀疑因何而起?”伊波里特·基里洛维奇从这个问题开始谈起。“第一个叫嚷凶手是斯麦尔加科夫的,就是被告本人在他被捕的时候,然而从那时直到升庭审理的此时此刻,被告一直找不到一件事实作为他指控的证据,别说是事实,即便是多多少少能说得过去的一点点近乎事实的影子也没有。之后只有三个人附和这一指控:被告的两个弟弟和斯维特洛娃女士。其中被告的二弟仅在今天才声称支持这种看法,而他今天又有病,很显然是处在精神狂乱和脑炎发作中。在过去两个月中,他一直相信他的兄长有罪,而且不想提出任何异议。对于这一点,我们了解得很确切。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谈。”
“其实,被告的三弟刚才也说,他相信斯麦尔加科夫有罪,但他却找不到任何事实可为这一观点论证,哪怕是最起码的事实也没有。他只是听被告自己这样说,并‘根据他脸上的表情’得出这一结论的——这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证词刚才他的三弟说了两遍。
“斯维特洛娃女士的话也许更令人难以置信。她说:‘被告对你们说什么你们就相信什么,他不是个撒谎的人。’
“以上就是三个指出斯麦尔加科夫的人的全部事实依据,他们跟被告的命运都有着太深的牵连。然而对斯麦尔加科夫的指控曾有过市场而且至今仍未绝迹,那么这种说法是否可以相信,可以想象呢?
讲到这儿,伊波里特·基里洛维奇认为有必要勾勒一下已故的斯麦尔加科夫的性格。他把这个“因精神病发作而死去的疯子”想象成一个弱智者,读过一些书,但都只是一知半解,那些他并不能理解的哲学思想搅乱了他的头脑,而某些有关义务和责任的现代学说又把他吓得惶惶不可终日。他通过两种渠道接受这些思想,实际渠道是他的老爷可能还有他的父亲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花天酒地的生活;理论渠道则是他与老爷的二儿子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关于各种题目的哲学交谈,而这位二少爷也乐意借此消遗解闷,可能是闲得无聊或者是找不到更好的嘲弄对象。“斯麦尔加科夫自己也曾跟我谈过他在老爷宅里最后一些日子的心态,”伊波里特·基里洛维奇解释说,“上面的情况别人也可证明:被告本人和他的二弟及老仆人格里果利,他们是对他最了解的。”
“另外,在羊角风的精神重压下,斯麦尔加科夫胆小如鼠。被告一次告诉我说‘他会趴倒在我跟前吻我的脚,’当时被告还没有意识到这样的供词在某种意义上是对他不利的。他还说,‘他是一只患癫痫病的老鼠,’被告用自己独特的语言对他作出了这样的评价。被告偏偏挑选他作自己的心腹,用威胁手段吓得他只好答应充当刺探动静和通风报信的细作。他扮演家中探子的角色,背叛自己的老爷,既向被告泄露了信封里装钱这回事,又把可以进入老爷居室的暗号告诉被告,——他是多么希望可以不做这种背主泄密的昧心事!‘他会杀了我的,我看得很清楚,他非杀了我不可,’预审中他在我们面前说话也哆嗦不己。尽管当时把他吓成这样的被告自己已经锒铛入狱,不可能再加害于他。‘他每时每刻都怀疑我,我老是心惊胆战,为了让他息怒,我一发现什么秘密赶紧向他报告,好让他看到我绝没有什么地方蒙骗他,然后让我松一口气。’这都是他的原话,我做了记录,现在还想得起来:‘他只要冲我大喝一声,我立刻向他跪下。’